实话实说马来乐
文/靳雪晴
《青年博览》2007年5月下
1
从幼儿园到高中，我跟马来乐一直同班，自上了小学有了“班长”一职，他就在这把交椅上稳坐了12年。老师们之所以都选他当班长，不仅仅是因为他学习好，他的成绩是不错，但也不算是最好的，在宣布了任命之后，每个老师都会说一句同样的话作为理由——“马来乐是个诚实的好孩子。”
只要班里有同学违反了纪律，他就毫无保留地向老师汇报一通，哪怕该同学刚刚帮过他的忙，就是因为这样吧，有很多次，我看见他跳到一群正在游戏的男孩中间，兴高采烈地喊一声：“也算我一个吧！”结果人家不是一哄而散就是不理他挪个地儿继续玩，他尴尬地站在那里，看上去怪可怜的，我都替他难受。
高中毕业后，从小就向往当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的马来乐如愿以偿地上了医学院，学的是口腔专业。因为大学里跟中小学不一样，老师不需要对学生进行严密的掌控，也就不存在什么“打小报告”的问题，马来乐这个人本来就特热心特活泼，因此人缘相当不错，再加上他有12年班长生涯锻炼出的组织能力，没多久就当上了学生会的干部。
2
这种一派和平维持了不到两年，就出了比得罪同学更严重的后果——马来乐开罪了老师。
班主任钟老师一向喜欢马来乐。一天，他让同学们做麻疹病毒的培养实验，因为不记分，很多同学都懒得做。马来乐很认真地在培养皿里的胶质营养物上刷上一层麻疹病毒，并仔细观察了麻疹病毒的生长繁殖状况。过了一个星期，马来乐觉得嗓子痛，对着镜子看看口腔内有几个白点，就去找钟老师，钟老师也没怎么在意，随便看了一下说：“没事的，腮腺炎。”但是，按照腮腺炎治疗病情反而加重了，在发了两天低烧之后，马来乐恍然大悟——自己是感染麻疹病毒了，这可是传染性极强的病，为了避免病毒在学生中扩散，他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坐长途汽车回家了，怕传染车上的乘客，他不仅戴了口罩，还把自己的头用衣服包得怪模怪样的。到了家之后他才给钟老师打电话，说明自己未经批准就擅自离校的原因，钟老师说：“你做得对！”
不久，学院开始评定职称。教授的名额少，申报的人多，而钟老师的晋升呼声是最高的，因此有一个竞争对手很动心思地想抓他的小辫子，于是利用马来乐感染麻疹病毒这件事大做文章，向职称评定小组反映钟老师由于教学中的失误导致学生感染了传染病毒。
职称评定小组找马来乐调查。问他钟老师在实验前有没有着重强调操作中容易犯的错误，他据实说没有。问他当时钟老师在不在场，他说在。又问钟老师有没有及时纠正他的错误，他据实说没有。最后问的是在他开始出现症状之后钟老师有没有立刻作出诊断和处理，他还是据实说没有。钟老师当年的教授职称泡汤了。
钟老师冲马来乐大发其火：“你小子是石头脑筋啊？我都拿你当儿子待，你怎么不知道护着我呢？！”马来乐嗫嚅着说：“那……事情就是那样的嘛，我说的是实话啊。”钟老师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实习时，学院尽量把学生派到技术力量雄厚的大医院去，这样一方面学到的东西多，另一方面对于毕业后找工作来说在大医院实习过也是个好条件。可是，马来乐就被派到了一个落后的乡镇小医院，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钟老师的余怒未消。
3
毕业后，凭着扎实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实践经验，马来乐顺利地考入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市级医院的分院。
口腔科里的医生分批轮流坐诊。有位女病人牙齿烂了一个小洞去治疗，首诊的医生针对她的情况制订的方案是先处理炎症再将洞补上，于是为她进行了第一次清理消毒并填充了药物。病人来复诊时坐诊的医生换了一个，因为她的患牙还是痛，于是该医生又照她病历上的方案处理了一次，就这样，几个医生全部上了阵，她的牙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非但不能补，整个牙都保不住了，只好拔掉。在此之前，马来乐就对这种坐诊制度提出过质疑，说应该一个病人一个医生一看到底，但他是小字辈人微言轻，谁也不拿他的话当回事。
这病人向法院提起诉讼，将口腔科的医生列为被告。在应诉之前，全科开了个会，分析了一下形势，并制定了应对的策略——统一口径，每个接诊的医生都咬定在自己接诊前，处理上一环节的医生向自己详细交代了病人的病情和治疗的情况，并且在治疗后自己都向首诊医生反馈过。当时马来乐就很不以为然，说这不是集体撒谎吗？主任告诫他：“知道你诚实得不拐弯，最担心的就是在你这里出问题！如果官司败在你手里，后果我就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主任以为已经给马来乐打过预防针了，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哪知道他做的都是无用功，在法庭调查中，马来乐还是实话实说了。结果是法庭认定了口腔科的过失，判决口腔科退回原告的治疗费用；免费为原告镶牙；赔偿原告各种费用两千元。
从此，口腔科不再排马来乐的班，被架空的他只好每天在科室里尴尬地晃来晃去。有人就跟他说：“你还看不清形势吗？院里现在认为你是个害群之马，早晚要找个理由开了你。你不如自己辞职，面子上还好看一点。”马来乐见这么拖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无奈地递了辞呈。
4
辞职后的马来乐开了间牙科诊所。开业没多久，我和几个老同学去参观，我们在场期间，陆续去了三个病人——第一个是正处在换牙期的小孩，说是有颗牙晃动好长时间了都掉不下来，想请医生把它拔掉。马来乐看了看他的那颗牙说：“不用拔了，它自己就快脱落了。再坚持几天吧，如果现在拔就必须打麻药，小孩子发育期间尽可能少用药！”第二个是在别处拔了牙到这里来镶牙的，马来乐看了看缺牙处的牙龈，说：“现在镶牙不合适，要等牙龈完全恢复好了再镶才能取得最佳的效果，你过一个月再镶吧。”
第三个人是牙齿上出了个隐隐的裂纹来补的，马来乐仔细检查了一下，说：“是个浅裂，现在问题还不大。这样吧，你两周后再来，我再给你检查一下，如果需要补才补，因为少量的牙神经暴露有可能自我修复，而我现在给你补需要破坏一点健康的牙本质，万一你这颗牙是可以自我修复的，那不就没有必要破坏了嘛。”
同去的一个也是医生的朋友，鼻子都被马来乐气歪了，说：“那个小孩子就不说了，反正拔个牙也没什么利润，就说这俩镶牙的和补牙的吧，送到嘴边的肉你不赶紧吃了——现在外面有多少牙科诊所，你以为他下次就会来你这里啊？你明不明白你现在不仅是医生，你还是在做生意呀！”马来乐说：“我知道。可我总得实话实说吧。”
然而，如今两年过去了，马来乐并没有像我们担心的那样生存不下去。相反的，他的诊所越来越红火，虽然他的实话实说的确让他丢了不少“嘴边的肉“，但这恰恰让病人非常信任他，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朝阳路口有个姓马的牙医，技术好不说还从不蒙人，宁愿不挣钱都要为病人的利益考虑。
现在，找马来乐看牙的病人很多，经常需要预约。前一阵子，马来乐说一个人真的有些忙不过来，打算扩大规模呢。
得知这些，我不禁感慨万分，原来，一个人要把实话实说进行到底，也许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是，一个人如果选择了诚实，并能在物欲纷呈的生活中坚守这份真诚，诚实地做人，诚实地做事，最终，生活还是会给他应有的回报的。
选自《人生与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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