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马可·波罗的旅行激发了西方人对东方无穷无尽的向往,同时也反过来让我们产生了西游的梦想。1993年秋天,在对香港进行了一次短促的访问之后,我匆匆踏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异国的景色、人物和风俗如春风扑面而来,我开启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呼吸,很快写出了一百多首诗歌,其中不乏对秀美却缺乏历史沉淀的风景的情感抒发,例如《尼加拉瓜瀑布》、《约塞米蒂》和《米勒顿湖》,后者位于西海岸的圣瓦莱山谷,以及归途游东瀛所获的《芦之湖》(坐落在本州中部箱根群山的怀抱之中)。可是,这类情感通常不带有任何鲜明的地方色彩,即使在芝加哥(多伦多)亲近了烟波浩淼的密执安湖(安大略湖)以后,下面这首诗仍然透射出一股东方韵味,
湖 水
大地是一片湖水
天空是一片湖水
城市是一片湖水
房屋是一片湖水
墙壁是垂立的湖水
椅子是折叠的湖水
茶杯是卷曲的湖水
毛巾是悬挂的湖水
阳光是透明的湖水
音乐是流动的湖水
爱情是感觉的湖水
梦忆是虚幻的湖水
“没有一个地方让我喜欢:我就是这样的旅行者。”法国诗人亨利·米肖在《厄瓜多尔》
(1929)
里这样写到,他最早的两部诗集都是关于想象中的旅行的书。其实,旅行是人类的普遍需要,也是延扩生命内涵的有效方式。我一直以为,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未必要见多识广,可他需要时常呼吸鲜活的空气。如同阿瑟·兰波的诗中所写的:“生活在别处”,巴黎大学的学生曾把这句话刷写在校园的墙壁上,米兰·昆德拉用它命名了一部小说,其中提到:“就像兰波的老师伊泽蒙巴德的妹妹们——那些著名的捉虱女人——俯向这位法国诗人,当他长时间地漫游之后,便去她们那里寻求避难,她们为他洗澡,去掉他身上的污垢,除去他身上的虱子。”诗人之旅,是享尽了自由、孤独和极乐的精神之旅。
而我每次异国漫游以后回到杭州,总能对这座城市有新的发现或感受,“她的美丽在我身上注射了一枚温和的毒汁”,“我有我的双桨:语词和梦想”,“奢华的宁静和追名逐利的纯朴交相辉映”。不仅如此,我还为自己找到借口和契机来从事一种新的文学形式——散文的写作。本来,英特网的使用使得写作地点变得不那么重要(就像科学论文的写作一样),惟一重要的就是一个人的心态。可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文学创作交织着两种状态:在国内写散文,在国外写诗歌。而环地中海之旅,尤其是新千年的拉丁美洲之行和从死海到里海的旅程,则让我再次体验到诗歌灵感的喷发,一路行走,我都听见了米肖的声音,“我从遥远的地方为你们写作。”
五
然而,杭州这座城市毕竟是我居住得最久的,我对她的观察也较为细致。比起中国任何一处风景来,西湖更像一幅山水画,浓缩了一代代文人墨客的理想之美。事实上,有许多人都是在折扇上第一次认识她的,这一点注定让杭州成为一座袖珍型的城市,尽管她的规模和人口日渐庞大,可是一旦过了子夜时分,惟有六公园到南山路的湖滨一带尚余几处亮光和喧嚣。与黄山、漓江、长城、秦皇兵马俑这些奇异的景观不同,西湖之美依赖于人文的渲染和典故,这注定了她的知名度局限于汉语世界和受华夏文化影响较深的邻国。除非有一天,杭州主办国际诗歌节,邀请世界各国的顶尖诗人来做客,某位大文豪说出“谁厌倦了杭州,谁就厌倦了生活”之类的话,不胫而走。
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本人对杭州也有了某种隔膜或疏离,它的千年不变的方言,听起来像是鱼类王国的母语,始终为我所排斥。居住在宝石山的北侧,西湖对于我就像是一只手背,总是朝向熙熙攘攘的行人,而白堤、苏堤便成了手背上流淌的血脉。久而久之,我自己也成了杭州的一名游客,惟其如此,我才有可能再次获得观察的角度。果然,在上个世纪末的一个夏日,我为西湖找到了一种较为抽象的表现方式,
湖
1
明亮清澈的水面
燕子在天空飞翔
对于小小的湖泊
它就是一架歼击机
2
两支木桨摇响
一个瘦瘦的老家伙
滋润的船体
委身于湖面
3
青山倒映在湖中
那碧绿的水波下
可有烈炎的森林
鱼儿和猎人一起巡游
4
一阵微弱的凉风吹过
湖上漾起了层层涟漪
湖水的心事重重
徒有冷漠的外表
5
一大群人爬上了岸
他们的面孔像鱼鳞
阳光似刀片切割下来
被茂密的树枝遮拦
6
黑夜来到我们的周围
有人扔下一块石子
可以听见一种声音
在湖上久久地回荡
或许,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西湖,她只是由来已久的一件事物。既可以被看作一处公共景点,又像是我的一只手背,可以随时跟我去到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某一张长椅上,去到南美、澳洲或非洲的某一座丛林中。
(完,下篇题图为葛云鸿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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