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固化与模式超越——马金莲小说创作总论
(2008-08-15 18:41:07)分类: 深度阅读 |
个性固化与模式超越
——青年女作家马金莲小说创作总论
王永军
马金莲是宁夏近年走出的最年轻且最具实力的女作家之一,她的小说创作始终以细腻的笔触,持久而耐心地关照着西海固人的生活和生存状态,尤其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底层女性的生存问题。她的小说创作总是不断叙写着疼痛的乡村生活,却又试图呵护一种独特的精神图景,基本形成了自己明静又伤感、好笑又苦涩、艰辛与希望、磨难与坚韧、成长与隐痛交织并存的叙述风格。同时,她的小说创作又呈现出模式单一,叙述冗赘,立意狭窄等亟待超越的程式化模式。虽然有论者曾提及她的小说创作,但也仅限于单篇解读或只在谈到宁夏青年文学创作群体现象时粗略点到为止,很少有人对其作系统而深入地研读。但有人在谈到西海固文学时却说,“西海固的80后作家,数来数去好像只有一个西吉的马金莲”。因此,很有必要对马金莲的小说创作做系统的研究和解读,对她小说创作所取得的成绩和凸显的问题做进一步梳理,以将研究和评介引向更深入。
坚守宁静的乡土书写与边缘化书写
时下,当众多作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都市或他们并怎么不熟悉的伪都市时,马金莲的小说创作依然坚守着乡土书写,在创作实践中彰显着她的土地情怀。在她的小说中不断出现的仍然是她最熟悉的人和事,质朴而率真,平静而热烈,琐碎而温热,显现出作者独特又执著的审美追求。她,在用小说的形式不断体悟着西海固乡下女性的生存痛苦和精神困惑,或淡淡地批判,或深情地讴歌,或通过一种近乎于零度的书写,试图找回这片土地上即将被忘却的民间历史记忆。
小说《方四娘》是一篇充满戏剧性的小说。主人公方四娘心地善良而淳朴,在她身上,既体现出农村女性坚韧的精神风貌,更展现她们低下的生存地位和不幸的遭遇。《五月散记》通过一种平淡的叙述,追忆了她的不平凡人生和曲折命运,写出了她的精神图景,表现她在苦难和不幸中的坚韧与豁达。《花开的日子》是一篇比较别致的小说,乡村人为了生计,几乎没有栽花草养虫鱼的闲情享受,而外奶奶在院子一块空地上种的花,在村里成了奇迹。小说写的是一种乡村生存图景,既有物质方面的贫穷,也有精神方面的匮乏。读来让人有一种隐痛感。《靡子》中奶奶对土地的认真和虔诚,是一种执着地依赖土地的情结。《丑丑》在讲故事中,让我们走近并了解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既有杀和劫,更有情和爱。最后丑丑自愿嫁给了土匪黑胡赛,才让家人老小几代人获得了暂时的平静与安宁,显得悲壮而惨烈。
这方面的小说,当属《掌灯猴》、《砕媳妇》、《永远的农事》等小说成就最高。《掌灯猴》中,程丰年的女人,平凡,矮个,着装破旧,是典型的庄户人家的女人。但为了过穷日子,白天忙乎完家里的事务,晚上就去替村里待嫁的女子做针线。并且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她一直撒谎说自己做得一手好针线,剪得一手好衣裳样式……但实际上她是非常笨的女人,只会做挨打受骂、任人指使的掌灯猴。为了生存,她宁可这样,同时为了在丈夫跟前有一定的面子或者说是尊严,她又选择了撒谎,说自己针线活样样都行。小说思考的是生存与自尊的矛盾。而且小说也写到了小人物的心灵深处,将其灵魂中最隐秘的东西挖掘了出来,写出了她复杂的心理轨迹,显得很凝重。《永远的农事》,写的是乡村小姑娘温馨、忧伤、彷徨与无助交错的成长过程,一种真切的画面历历在目。尤为一提的是小说《砕媳妇》,它展现的是勤劳善良的雪花由一个懵懂女性真正融入生活的过程,是一种生命融入泥土的心路历程。这期间既要处理平常家务与生活琐事,又得处理好婆媳妯娌之间的关系,还得承受一些莫名的精神苦恼。雪花是热爱土地、爱恋与尊重生命的的乡村使者。在她身上,我们能看到生命的延续、母爱的延续以及对土地的情感传递。小说更好地诠释了对脚下这片土地和所要面对的生活的特殊理解,体现了作者炙热的土地情结,而且极富有诗意。应该说,《掌灯猴》和《砕媳妇》是马金莲迄今为止最好的两篇小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生命融入泥土的安宁与本真,我们也看到了成长的忧伤与温馨,我们也读到了力度感极强的生存观照和心灵关照。
这些小说,都在坚守着边缘化书写,记述了西海固这片土地上女性的生存图景以及她们朝夕相处、赖以生存的土地。蒋巍先生曾说:“末流小说中没有土地,比较好的小说是把土地写进书里,真正的优秀小说,是把书写进土地里。”而“把土地写进小说里的小说,总让人感觉有写作的痕迹,能看到土墙上摸了水泥,能看到人工的种种痕迹,优秀的乡土小说,洋溢着泥土原汁原味的芳香,而不是拿土地来给我们文学使用。”马金莲的小说,给人的感觉应该是最后一种,是把书写进了土地里,虽然不失粗粝、琐碎,但更显泥土的芳香和质朴。
生命的特殊体验与独特的审美关照
如果一个小说家总是叙写一种缺少生命体验的东西,或者凭空臆想而写一些虚伪的生活残片,是很难谈得上有什么独特的审美关照的。所谓独特的审美关照,基本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生命体验基础上,是一种更高层面的思考。马金莲的小说创作能够取得比较可喜的成绩,应该说是得益于她小说中一以贯之的生命体验。
《远处的马戏》写被文化娱乐遗忘的偏僻农村的生存镜像。两个懂事的小姑娘,头一回听到“马戏”的说法,并产生关于马戏的憧憬与猜测,从另一侧面写出了农村文化建设在特殊时期的空白与被遗忘。贫穷,成为小说的主线,关于卖鸡蛋以及母亲给的两元钱的相关描都很精到,也很有心灵冲击感。总体上说,这是一篇好小说。从儿童视角的处理效果来看,虽然《五月散记》的思想性更强,但艺术张力和氤氲美方面,此篇有过之无不及。《拾粪》中的两个女孩,半夜就起来拾粪,可滑稽的是,拾粪者也出现了恶意竞争,“我”跟三爷竞争,甚至出现到别人家茅厕偷粪的情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天那么早就要起来拾粪,生活的艰辛自不必言。小说给我们演绎了一幅哀伤的农村生活画面。尤其小说末尾,几个孩子关于嫁妆的对话,懂事的姐姐的早熟表现,“我”的稚嫩与充满欲望,四女子睡意朦胧中要一个尿罐所表现出的认真与执拗,让人觉得好笑又苦涩,小说写的明静而伤感,是几个孩子童年生活和成长历程的真实写照。整篇小说的叙述显得很通畅,圆润又真实。《靡子》写的是自然的残酷与无情。在积贫积弱的生活下,一丁点的希望,似乎并不能称之为贪婪,却又显得可怕与凝重。爷爷想让生活过得更好,却遭受了始料未及的灾难。五亩靡子长势喜人,眼看要成熟收获,却因一场冰雹,让一家人的希望完全化为泡影,口粮成了大问题,在天灾面前,爷爷只好背着一个袋子,拿根棍子去乞讨。这样的生存图景,好像历历在目。小说中的赛麦天真可爱,在灾难发生后,她显得幼稚好笑,但她的幼稚与天真,读了好笑,但依然让人涩涩难受,只能发出苦涩的笑,无力的笑。小说写了西海固十年九旱的生存环境以及这种环境下人们坚韧与无奈的挣扎。《富汉》叙说的是一种贫富差距,尤其是心灵上的落差。小说思考更多的则是生命无常带来新的变化以及不同境遇下的身份认同与归属。
所有这些,都来自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最终,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化为一种表述的动力,成就了小说内在的艺术特质,如果没有这些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就没有这些小说。
个性趋于成熟,模式亟待超越
通过个案解读与系统研究,我们不难看出,马金莲的小说创作,总是坚守宁静的乡土书写与边缘化书写的追求,以及建立在生命体验基础上的审美关照,基本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和模式。但仔细推敲,又觉得其小说创作视野狭窄,立意单一,缺少大气,似乎她的整个创作道路走的很艰辛。虽然创作个性渐趋成熟,但在创作模式上却亟待超越。这就不得不回到我们所说的风格问题。
所谓创作风格,就是自己创作中形成的属于个人的东西。严格说,风格是不可复制和模仿的。一个作家,由于生活阅历、文化修养、艺术修养等条件不同,也会影响到她在选择题材、提炼主题、使用语言等方面表现出自身的个性,从而形成独特的创作风格。但马金莲的小说创作,在这方面,似乎还欠火候。她的小说创作,模仿老师的痕迹以及个人自我复制现象比较明显。正如有论者提出的,马金莲的小说创作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效仿石舒清的乡土抒情风格。虽然她的小说更为独特的一点就是对乡村女性生存问题明丽又伤感的书写,但仍有强烈的石舒清味,是一种自觉又不自觉的师从。(这在马金莲的个别谈话中也得到了印证,她说石舒清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作家,几乎他的每一篇东西,自己都要读好几遍。)这种模仿或师从发生在初学者身上并无可厚非,但是当创作到了一定程度,要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就必须摆脱老师的束缚。著名画家齐白石也曾经告诫弟子,“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意即在学习和效仿的过程中,摆脱和超越显得是多么的重要。陕西著名作家陈忠实在最初的创作中,也有明显的柳青味。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陈忠实自己就认识到,必须摆脱掉老师的束缚,而且摆脱得越早越好,摆脱得越彻底越能实现自立。经过一番探索和突破,陈忠实终于从老师柳青等人的束缚中走了出来,写出了具有史诗性质的《白鹿原》,锻造了我国当代文坛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
“画贵减不贵繁”和小说创作中“片言可以明百意”的简洁与明快,历来都是创作追求的最高境界之一。但值得提出的一个点就是,马金莲的小说创作中,部分抒情和描写太散漫,句子与句子、段与段、情节与情节之间缺少必要的起承转合,甚至有时候散的过长,到篇末总算主题凸显的时候,读者也早被过分散漫的叙述和大段与主题无关的描写熬磨的失去了耐心,而且有些篇目在选材及构思谋篇过程中,有好多似乎本可避免的交叉与重叠。《五月散记》的叙述总的感觉也比较凌乱和拖沓,甚至有些生硬。《墨斗》通过小姑娘赛麦的回忆,写了木匠爷爷奔波、宽容、坚韧、勤奋的一生,但总体上说,这篇小说叙述依然显得平淡、冗赘、凌乱、琐碎、拖沓、缺少诗意和艺术张力,可阐释空间也很小。《花开的日子》、《赛麦娘的春天》和《结发》等小说也有这样的感觉。《春风》比较出色地写了农村女性存女的沉重生活及被捉弄的命运。存女,黑进宝及村人,他们都在过着一种畸形的人生。但我认为,在马金莲的儿童视角小说中,《春风》是最不成功的篇目之一。“我”这个叙述者显得生硬、虚假、别扭,明显有主题先行、一相执拗、刻意为之的痕迹。应该说,这篇小说虽有思想的厚度和高度,但缺少生活的逻辑,原因是叙述处理的弊病让整篇小说的格调有些刻板,并不同程度地出现艺术硬伤。
总之,马金莲的小说创作,已经基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个性,而且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但似乎又到了模式亟待超越的创作十字路口,这时候,既要超越自己,又要超越别人,既要学习“大家”的创作风格,又要摆脱“大家”的约束,既要坚守写自己最熟悉的乡村人和事,又要拓展视野从更高更广阔的角度审视和书写。这就需要通过增加阅历、变换和提高思考角度等诸多方面来突破,进而形成自己迥异的小说创作风格。惟其如此,她的小说创作才会走的更深更远。
但欣喜的是,《掌灯猴》、《砕媳妇》和《永远的农事》等小说已经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并出现了淡淡的嬗变或转型,已经开始在坚守中寻求超越,在巩固业已形成的个性中寻求突破。相信,只要她的小说创作沿着这条道一路走下去,我们所期待的惊喜一定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