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心A【邵顺文】

雨青交作文的时候，嗫嚅着对我说：“老师，舒婷的《神女峰》和《致橡树》，我都可以默写出来。”她一边说，一边盯着我。两束光，像两个探灯，扫视着我的近与远。

淡定，自信，清澈，以及一种不服输的倔强——是她一贯的眼神。

我轻轻的和了一声，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交了作文，并且背上书包离开了教室，像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但是雨青没有。

她低着头，用脚摩挲着地面。一遍又一遍地。准确说，是用脚掌。

我走近她，微微不安地问她：“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啊？”我觉得，我的口吻，一定像一个暗示，或者一个请求——如果她能够听懂的话。雨青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抬起头，轻声而坚定地对我说：“老师，舒婷的《神女峰》和《致橡树》，我都可以默写出来。”

我看清了她的眼睛，两个瞳仁，像两朵黑色的云。那是一种不曾被其他色彩濡染过的黑色——清澈的黑色。黑得让人惊奇，令人难以置信。泪水在这黑色周围正在蔓延开来，像随时要决堤的湖。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的痛，像黑色的云从远方飘过来。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如果有机会，我会嘉奖你的。”说完话，我就去照应其它几个仍在写作的同学。

在教室里逡巡，我回想起今天课程开头的情景：两个男生被我点名叫到黑板前，我让他们默写舒婷的作品《神女峰》或者《致橡树》，在确信了他们无法默写以后，我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包，告诉他们二人，如果今天谁能够五分钟之内默写出这两首诗中的任意一首，这个红包就奖励给他。

鼓鼓囊囊的红色，像刚刚充满气的皮球。

教室变成了一口锅，炒米花似的。

两个男生站在黑板前，彼此望了望，随即迅速地凑到了黑板中央，嘀咕些什么来，我当即呵斥了一通，两个男生极不情愿地从黑板的中央列到了两边……

收完了同学们的作文，我急冲冲地就往火车站赶。刚下了教室旋转楼梯，我看到了几米外站了两个人。一个是雨青，一个是雨青的爸爸。

太阳高挂着，像一个烤箱。

雨青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张明晃晃的白纸。纸的颜色，是我在画家画作里曾经见到过的白色——亮得像刀锋。

爸爸见到了我，点了点头，“老师好！”

“还没有回去啊？”

听到我的声音，雨青慢慢抬起了头。

两朵黑色的云层周围，无声的水一滴一滴坠了下来，仿佛一粒粒白色的玉米仁。

我的心像突然被什么挖走一样，空落落的。

白纸上，清晰地打印着舒婷的诗歌《神女峰》。80克复印纸。四号。宋体。加黑。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风轻轻拂过，像沸腾的铅水。

“回家好吗？”她爸爸轻声对她说。雨青没吱声。她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我，一汪泪水倾泻如注。

“雨青，回家好么？老师知道你认真看了舒婷的诗歌。明天，老师嘉奖你哟！”

第二天，我留意了雨青的穿着。简约的白色上衣，简洁的黄色裤子，看上去清纯而活力四射。

她的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淡定，自信，清澈，以及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副扑克牌，把它递给了巢辰宇，请他把牌洗乱后，接着转交给了徐思颖再洗。

然后我请了马圆修走到黑板前，用红色的粉笔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心A。“谁拿到红心A，并且把舒婷的《神女峰》背诵出来，重重奖励。”教室又变成了一口油锅。

四个小组最前排的学生分别从我的手中取出一沓牌，按照本组的位置，打散发放给本组组员。他们把发剩的牌交给了我。

红心A在谁手里？

几个男生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老师，应该在你的手里！”

我看了看手里的牌，摇了摇头。

“请拿到红心A的同学站起来，给我们同学看一眼手里的牌。”

雨青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亮出了手心。掌声响了，像年关时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她自信地走到讲台，在我讲课的麦克风前站立，深情地朗诵起舒婷的《神女峰》：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朗诵完毕后，台下再次掌声雷动。

雨青领奖时，我特意用手机给她照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眼神淡定，自信，清澈，有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那种清澈中，不光有无邪，还有无畏，无辜。

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色彩。它的背景是雨青嘴角轻轻敛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