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西西弗”

邵顺文

出差回来，女儿告诉我：“爸爸，蝈蝈的一条腿断了。”我连忙走到蝈蝈的“家”旁，从透明的塑料壁朝里望去。只见蝈蝈正攀在塑料壁的小孔上。它那条粗壮结实的右后腿已经断落在塑料罐的底壁上。

这只不幸的蝈蝈，从夫子庙宠物市场来到我家刚刚几天，就发生了断腿的事件。这让我很难过。它的腿究竟是怎么断的呢？我感到纳闷。我仔细地观察了塑料罐，判断是我放在罐底供它攀爬的半截竹笼害了它。蝈蝈在市场出售的时候，被编织在竹笼里。为了给它提供更加宽敞的生活空间，我把它转移进一个大得多的塑料罐，并且把它原来生活的竹笼截取一半，放在塑料罐里给它玩耍。应该就是这半截竹笼，卡住了它的右后腿，在它用尽一切办法仍然无济于事以后，它果断地使出了全身力气，奋力一跃，把自己的右后腿掰断，重新获得了行动的自由。

这只伟大的蝈蝈！

我不禁对它崇敬起来。

这是一只刚烈的蝈蝈。在我刚刚把它搬进塑料罐的时候，它拼命挣扎，并且伸长了头，试图用尖锐的牙齿噬咬我。我赶紧把它扔在地上，用塑料罐的口靠近它的头，然后像网一样把它“罩”了进来。它不“友善“的表现，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赢得了我授予它的最初的荣誉称号：“英雄”。

如今，英雄断腿，我的心里对它更加尊敬起来。我知道，它之所以“自残”，完全是为了争取行动的自由。在对自由的追求与向往上，动物与人，有着何其惊人的相似呀？

这是一只热爱自由的勇士。在它进入塑料罐以后，几乎一刻不停地攀附在塑料罐的罐壁上，六足牢牢地抓住罐壁上的小孔。那样子，似乎想要从塑料罐的罐壁“遁”出去一样。我每次看到它，它都保持着在罐壁的同样的姿势，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也仅仅是它所在的位置发生了些许的变化而已。它的不懈，让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西西弗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尽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这只倔强的蝈蝈，遂成了我心中的另一个“西西弗”。

出差回来的第二天，我去拜访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位副主席又离开了家。因为走得匆忙，临行前，忘了把“西西弗”的那条断腿取出来。几天以后，我再次回到家，女儿迎了过来，问我：“爸爸，蝈蝈的那条腿不见了，是不是你把它扔掉了呀？”

我说：“不会吧，我走的时候，没有把它的断腿拿出来。”

女儿说：“真奇怪，前几天还看到的，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我纳闷了。再次走到塑料罐边，仔细地看了看罐子里。蝈蝈依然攀附在罐壁上，罐子的底部，零零落落地散布着一些细碎的垃圾。那是蝈蝈的粪便。我一下子明白了：蝈蝈吃掉了自己的腿！

我觉得异常激动。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为了证实这个发现，我问女儿：“这几天有没有喂它食物？”女儿说：“爸爸，你出差以后，我还没有喂过它。你不会怀疑它吃了自己的腿吧？”

我点了点头，说：“不用怀疑，它的腿，就是被它自己吃掉了。你看塑料罐底的粪便，就明白了。”

女儿看了罐底以后，连连说：“爸爸，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一只多么英勇的蝈蝈？为了维持生存，居然连自己身上的骨肉都可以吞噬。小小生灵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顽强意志与几近极致的求生本能，让我再一次深深折服。当我们哀叹自己命运不济或者埋怨自己待遇不公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想到，在偌大的自然中，我们所遭受的那丁点挫折，与一只蝈蝈所遭受的苦难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而我们在与命运抗争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耐力与韧劲，与一只蝈蝈相比，又是多么不足挂齿！

向伟大的自然致敬！向伟大的“西西弗”致敬！

回到厨房，我打开了一个西瓜，在贴近瓜皮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切下一片，郑重地放进了蝈蝈的塑料罐里。

我将以一个英雄的礼遇优待它短暂而辉煌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