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顺文散文:海边漫步
(2010-08-07 22: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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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每日一题 |
海边漫步
邵顺文
最先进入眼中的是海,最先进入脚下的是海滩。海滩是大海为了迎接客人而铺的宽阔的地毯。这毯子上积满了厚厚的沙子。一粒一粒,红色的沙子,橙色的沙子,黄色的沙子,绿色的沙子,青色的沙子,蓝色的沙子,紫色的沙子——一个一个辽阔无边的世界。它们究竟有多么丰富灿烂的内在与外在?“一草一木,皆天地和平之气。”——朱熹《朱子性理语类》说。它们中的哪一粒不是自己的主人,不是自己威严的君主与帝王?可是,当它们聚集到一起时间,它们完全抛弃了作为君主与帝王的尊严与傲慢,相互低头,相互携手,相互搀扶,相互依偎,为了一座沙滩的神圣与巍峨,不惜牺牲自己性格中无比坚硬与无比柔软的部分,让自己温和起来,圆润起来,温和、圆润,是一粒沙子融入一座沙滩的前提,也是一粒沙子融入一座沙滩的标志。失去小我,为的是获得更加广泛更加深厚的大我。所以,无论你捡起沙滩上的任何一粒沙子,你都会发觉它有与众不同的颜色,但是当你把它重新放回沙滩,你将无法根据它本原的色彩重新捡起它。每一粒沙子都缤纷绚烂,色彩艳丽,但是沙滩不然,沙滩只有两个色彩。远海的沙滩,是金黄的;近海的沙滩,是褐色的。辽阔无比的金黄与辽阔无比的褐色,是一座沙滩引以自豪的底色,正如一个人引以为豪的性格中明亮的与灰暗的底色一样。
沙滩上布满了脚印。人的脚印。螃蟹的脚印。蚊子的脚印——它们如此的清晰,并让人刻骨铭心,宛如云霞映在天空,彰显沙滩的宏阔博大。海鸥的脚印。鸽子的脚印。麻雀的脚印。一阵风吹来,飞扬的沙子填满了这些脚印,像黑夜的光芒填满我们饥饿的瞳仁。风吹来,这些脚印化成了历史,连一只蚊子的脚印也不能幸免。一阵海水卷来,又一阵脚印化成了历史。多少阵风吹过?多少阵海水卷过?多少脚印化成了历史?多少人化成了历史?他们带走了什么?他们又为我们留下了什么?在我走后,我又能够为别人留下什么?“由于我们的欲望、思想和疑惑的性质是跟我们的无限渺小成比例的,我们甚至以我们自身的精神境界达到的高度来衡量时间本身。”约·康拉德《大海如镜》如是说。
潮还在继续上涨。又一阵海水从远处涌来。它们静默,毫不张扬。三个小伙子有条不紊后地把自己搁置在距离海水七八米远的五张塑料板凳向着海滩的方向平移了几米。这样,板凳就随着海水的前进而向沙滩退守了几米。它们什么时候才能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步呢?恍如人生。梭罗说:“生命的记忆,不仅仅是水手们的故事、浮木和海草,还有对海岸持续的观望和本能。我看见空洞的朽船来到岸上,同时,他们自己则往更西方的海岸而去,到那个我们最后都将要去的地方,就像他们一样要经历暴风和黑暗。”当时间的潮水不断向我们袭击而来,我们不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后退,退到不能再退时间,我们就远离了人生的沙滩?
一条笔直的大堤把前面的大海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在我视力可以抵达的前方,另一部分恰好阻隔在大堤之外。这是连云港国际展览中心边的大海所独有的特色。“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庄子》说。这时,在近沙滩的地方,你仔细看去,那是一片波光粼粼。但是当你把眼睛稍稍朝海的深处探照,你会发觉,深处波光不再,已然如镜平坦。只有在距离海岸线百米之外,你才能再次看到真正的波光。它们荡漾着,似乎比我们的脚下高出了些许,它们的颜色,也比我们脚下深蓝、纯净了许多。更远的地方,海水又像镜子一样平坦。再远的地方,海水复又深蓝、纯净起来。面对这样的反反复复,你是否想到了反反复复的人生?更加遥远的前方,那越过海洋的地方,正如维达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支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上面休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附,我觉得我是只陆地的动物。在热气球里的人通常可以降落在地面一会儿,但水手唯一的希望就是到达遥远的彼岸。”
一支远道而来的旅行队伍来到了我的面前。在三个小伙子的安排下,他们分别穿上了黑色的救生衣,骑上海上自行车浩浩荡荡向着大海的深处进发。一些机帆船不时从他们的缝隙穿过,在海面上留下高达数丈的浪花。那白色像云一样,想升腾到更加辽阔的天空,但是却怎么也无法抵达。
一只海虫行至我的脚下。它抬头望了望我,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旋即却又转过头,向着大海爬去。它大约有3厘米长,8、9毫米宽。在它的上方,一只蜻蜓在翩翩起舞,也在朝着大海深处的天空飞去。它的翅膀与海平面几乎平行。我为自己这个惊天的发现兴奋不已。
三个年轻小伙子的身材差不多,但是装扮完全不同。最年轻的一个全身黝黑,上身穿一件竖纹理的衬衫,下身穿一件花色的短裤;稍长一点的,上身穿一件黄色的衬衫,下身穿一件蓝色的短裤,他衬衫的长度与短裤的下摆正好平齐,以至于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几乎认为他没有穿短裤;另一个则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件中裤。他手中举着一个扩音喇叭,不停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海上自行车,海上冲浪,团体半票”。声音属于那种典型的男中音,磁性而富于诱惑。
太阳渐渐地上升起来。一群叫做“热”的蚯蚓从我的大脚趾、中脚趾、小脚趾上一点一点地爬上来,越过了我的脚面,我的膝盖,直至我的头顶。现在我能够清晰地感到我头顶的每一根头发都是热的,汗水从我的身体向外涌,像盐从海里向岸上涌一样。我听到了海潮的声音,我也听到了自己身体的潮水外溢的声音。
蝉声从远方飘来,高亢激昂。我仔细地聆听,能够循着每一声蝉声的来源,清晰地辨别出在这个无垠的大海边,究竟有多少只蝉在某一个时点歌唱。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我还能清楚地知道某一只蝉隐藏在某一棵树的位置,甚至它头朝的方向是东是西是南是北,我也能够判断出大概。我说这话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我多年熟悉的乡村生活,其二是我可以与蝉共鸣的思想的歌声。“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也。”王守仁《传习录》说。
太阳高了。刚刚灰暗的大堤渐渐白了起来。那白色不是大堤本身,而是大堤的护栏。在这漫长的白色护栏边来来回回穿梭的,是一辆又一辆轿车。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像一只又一只色彩不同的蚂蚁。
黄衬衫的小伙子,皮肤比褐色的沙子还要显得深。他的脸,他的胳膊,他的腿,都是褐色的。他头发当中的大部分也染成了褐色,只有微微的一小部分被染成了黄色。这两种不同的色彩仿佛两种色泽不同的沙子。我一边看他,一边看沙滩。没有谁能够比眼前的小伙子更加让我相信,他是为海而生,也将为海而死。他是大海的儿子,同样他也是大海的兄弟。这三个小伙子,每天必须面对大海。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但是,他们有没有曾经静下心来,安静地和大海交谈过,听听大海的心声?听听大海中的一个波浪,一座岛屿,一艘船,一团雾,一只鸟的心声?如果大海变成了我的生活,我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对大海的诗性与烂漫感到彻头彻尾的麻木?这无垠大海的本源究竟是什么?“阴阳之始交,天一生水。物生始化曰魄。既生魄,暖者为魂。先有魄而后有魂,故魄常为主为干。”——朱熹《朱子性理语类》如是说。我为什么没有看清事物的本真而仅仅停留在事物的外相呢?“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陆九渊《象山语录》这样告诉我答案。现在,我面朝大海,按照他的指点,一层一层地剥离自己的心外之物,我剥离了自己的衣服,剥离了自己的皮肤,剥离了自己胸骨,当它们一层一层地褪去,我发现世界才在我的心里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澄明起来。“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陆九渊《象山语录》又说。这一刻,我看清了大海,也看清了我自身——当我剥离包装在自己心外的一切时,我只剩下一颗纯净透明的心。这时候,我感觉到大海宛如雨后清新的空气一般。那些海里的动物,海星、珊瑚、螃蟹、章鱼、龙虾、贝类、鲨鱼、海参、乌贼、白带鱼、牡蛎、珊瑚、海胆、水母、海马、鲸、鲨鱼、海獭、海狗、蝶鱼、比目鱼、海蛇等,也仿佛叶子游动在空气中。
又一袭浪花涌了上来,它们把海底的沙子推上一些,而在退却的过程中又把这些沙子卷走一些。每一阵浪花都改变了沙滩上沙子的数量,但是对于浩瀚大海来说,当所有的浪花叠加在一起,海滩上的沙子却不能多一粒,也不能少一粒。“当我慢慢地将它倒到沙地里,我觉得生活就好像是半瓶未满的淡麦酒,时光把它喝了那么多,然后用瓶塞紧紧塞住一会儿,在各种情况的海洋上漂浮着。注定不久后,它就要和周围的海浪混合,或者洒落在遥远海岸的沙滩中。”梭罗说。
正午的阳光用自己的舌头亲吻着大地,也亲吻着大海。蝉声越来越稀薄,但是这声音却越来越尖锐、清晰,早晨在这里游泳、骑车、乘船的游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去了,另一拨人重新来到了这里。风从东方吹来,一丝一丝地沁入我的皮肤、头发,它们消除了我的体内正在涌出的汗珠,把一个完整的春天搬进了我身体的四合院。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想起了海子那著名的诗歌: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 劈柴, 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左侧是山,山不高,百米左右。巨大的岩石裸露着,像在叙述这座山沧桑的往昔。在岩石的不同方位,星星点点地长着一些树木。蔡伯靖曰:“山本同而末异,水本异而末同。”——朱熹《朱子性理语类》。山海有着不同的面貌与性格,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无数年来山就这样与海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山像威武的男人,而海则像一个多情而妩媚的女子。
穿着连衣裙的姑娘从我的身边经过。我闻到空气中弥散的馨香。她的裙子白中带红,是一种好看的色彩。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腻。她用她洁白的脚趾轻轻地踏着脚下的沙滩,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道道明显的痕迹。这一刻,她脚下的沙子是不是和我的心一样也在惊喜地叫着?在地球的另一端,与她温柔的脚趾对应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片海?抑或是一座山、一片树林,一株正在茁壮生长的庄稼?我相信,当她的脚轻轻踩动,与她的脚一起动的,是我的心,是地球的另一端,是另一端的那座山上的一块石头,那片海里的一爿海床,那片树林里的一棵树,那株庄稼的一个根系。“目所不见,非无色也;耳所不闻,非无声也;言所不通,非无意也。”王夫之《思问录》道。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动,都会带来整个世界的变动,这动需要我们的心才能洞悉与抵达。
拾贝者在水与沙滩交界的地方埋头捡拾。他们有的人还带来了工具在沙滩上挖掘。工具多是一把长长的但是截面不大的铲子。他们在平坦的沙滩上挖下了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坑,并在坑的一边堆起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黑色的沙丘。这沙丘的颜色与我们在沙滩上看到的沙子的颜色迥然不同。我不得不在从海边回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思考这一粒一粒神奇瑰丽的沙子,并对它们平民般的出生致以我崇高的敬意。它们刻画了大海的历史,是大海无需核对就可以付诸印刷的完美无缺的清样。
正午11:55分,一阵风掠过我的耳畔,我第一次感觉到像海螺吹响的声音。20分钟以后,我留意了一下面前的海水。发现海水依然由东向西向我涌来,但是很显然,整体的海水却在由西向东推进:这是潮落的标示。海滩的面积逐渐增大了。这增大的部分正是刚刚海水退却的部分。这一部分海滩上,零零星星地夹杂着水洼,每一个水洼都是明亮的,倒影着苍茫的天空。我在一个水洼上轻轻搁上一个塑料瓶盖,它轻轻浮了起来,像蜻蜓在风中婀娜舞蹈,遂想起庄子的话:“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可以这么说,水洼是微缩的大海,而大海则是无限扩张的水洼。但是这一部分海滩的命运是不确定的。它们是海岸的殖民地,同时又是大海的附属国。它们的自由取决于它们不能控制的主角的自由。所以,它们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的语言,也没有值得铭刻的历史荣光。在争取自身独立的基础上,它们究竟还要坚持多久?它们能够看到自己自由到来的那一天么?“天不言,物不言,其相授受,以法象相示而已。”王夫之《思问录》说。
穿着黄色衬衫的男青年又一次从海里返回了沙滩。他像一个勇士,凯旋归来的英雄。他走到我栖身观察大海的大伞下,停了下来,用自己的双手使劲去拔撑在沙滩上的巨大的伞柄。伞柄是竹子做成的。竹筒大概比我的胳膊稍微粗一些。他拔了几次以后,伞柄终于离开了沙滩。他提起伞柄向前走。这时候,我注意到,从竹子的筒子里汩汩地流出海水来,那是一根长长的水链子,像一根细细的白布条,从伞柄的末端一直拖到海滩上。竹筒里的海水似乎没有穷尽一样,没完没了地流淌着。这是一个奇妙的事件。让我深信我脚下的每一粒沙子都是浮于水上,是水让沙子浮了起来,而不是沙子让水浮了起来。他的伙伴,那个穿着花色短裤的小伙子,在距离海水大约四五米的地方重新挖掘了一个坑。于是他就把伞柄重新插进了那个深坑。他们又用铁锹填好了那个坑。伞柄又一次直立在沙滩上,像一簇圆形截面的沙子彼此搀扶着从海滩伸向了比它们的身高超出千倍万倍的半空。我搬起了脚下的凳子,跟着大伞向前移动了几步。我的内心充满了惊喜,仿佛海水不是被海水击退,而是被我击退一样。那一刻,我有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感谢海水,在与它相处的这短短的几个小时,我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成功。一种得“道”的成功,或者说是一种得“一”的成功。“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老子》说。我知道,无论我们多么失败,成功其实一直也在我们的身边伴随着。
小伙子拔伞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了他的腿。他的腿和我皮鞋的褐色差不多。但是,在这褐色中,分明凸显着一点一点的白,白的像指甲盘,像云,更加像盐。那是他腿上滋生的疮与伤疤。长期在海里浸泡的人,除了身上有大海特有的气息以外,就是大海在它身上留下的伤痕与记忆。如果一个人在海边仅仅看到大海看到山,而不能看到与大海相依相伴的居民,那么他的眼光显然是不够全面的,我们所以关注大海,其终极目的是为了关注我们命运中与大海相关的部分,关注我们应该关注的本体——“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之感应是非为体。”王守仁《传习录》告诉我们。
始终有一叶孤舟,漂浮在海面上。它随风摆动,但是,它也仅仅是随风摆动而已。风吹过,它轻轻地摇晃起来,犹如刚刚从我眼前掠过的姑娘的裙子。它没有距离海岸线更远或者更近。它始终保持在距离海岸线大约十米的地方。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命运,似乎也并不刻意谋求改变自己的命运。莫非一艘小船也有自己的思想,也明白“无为”的含义?而当我们随着海水的退却一次一次把自己的影子朝海里挪移的时候,我们只不过是保持了与这艘船同等的距离而已。我们所有的作为与这无为之间究竟有如何本质意义的差别呢?“船不是奴隶。你得使她在海程上从容自在,你必须记住你欠她在你的思路,你的技术,你的自负方面最大的情,果你记得那份恩情,自自然然地毫不费力,好像她是你的内心生活的一种本能的感觉,只要她能够她就会为你行使,停靠,飞奔,像一只海鸟一样歇止在愤怒的波涛上,她会使最凶猛的大风失去威力,本来你在这样的狂飙面前甚至怀疑能不能活着看到另一次日出。”约·康拉德《大海如镜》道。
我们的大伞再一次向前推进了十米左右。这一刻,我们的脚下,布满了一点一点海水退潮时间留下的白色的泡沫,这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显眼。但是就在我低头的一瞬间,这些白色的泡沫已经荡然无存。它化成了海水,融入了沙子,在泡沫消逝的地方,无数只拇指大小的螃蟹从海滩里钻了出来,当你走进它们想捕捉它们中的任意一只时,它们却倏地一下子钻进了沙中,甚至在沙滩上不留下任何痕迹。
在海边,我究竟寻找什么?我是不是在寻找世界的中心?我可以断定,无论我到哪里,哪里都是世界的中心。“夫人者,天地之心。”王守仁《传习录》说。
我从我的脚下出发,向着海滩的南方走。海滩上,裸露着贝类生物的壳。碎屑。螃蟹的尸体。一条死去的鱼挡在了我的脚前。这条鱼长大约4厘米左右,宽约7毫米左右。它的尸体横陈在沙滩上。它的眼睛似乎还没有闭上。莫非它还在思索着什么?还是它死得不甘?我无从知晓。在巨大的海洋,死亡是何等渺小何等微不足道的事件呀?我相信在我脚下的每一步以内,都有数以亿计的生命在这里生过,死过。
沿着海滩向南,走了130步,我抵达了海滩的最南部。接着我又沿着海滩向北走,走到我刚刚坐着的椅子边,停顿了一下,继续向北,并开始重新计量我的脚步。沿途有成千上万个螃蟹窟窿,它们的大小只有小拇指尖那般模样。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感到有一些东西在动,但你不能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于是我蹲下身来,在这些窟窿边仔细地看个究竟。这才发现其中的秘密。原来这些在蟹窟边的螃蟹的颜色与沙滩的颜色浑然一体。自然真是伟大,连小小的螃蟹都隐藏得如此迷人,更何况海里的其他生物呢?从观察的椅子向北走396步,一只大螃蟹静静地趴在沙滩上,似乎在等待我的到来,似乎它已经在这里等我许久许久了,等我来和它做最后的告别,等我为它写一篇痛彻心扉的悼词。我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它,它翻了个身,但是一动不动。它的身上是黄色的,是那种刚刚被热水煮过的螃蟹或者虾子的颜色。我知道,时间就是一锅水,它会用同样的热度把一切蒸煮,包括你,包括我,也包括所有已经逝去和尚未诞生的人们。走完了660步以后,我发现有一些沙子钻进了我的凉鞋。我想脱掉凉鞋把它们清理掉,突然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多么愚蠢、荒谬、绝情的决定。这是多么灵性的沙子呀?它们中有没有我踏进这巨大海滩时间遇到的第一粒沙子?它们分别是在什么时间迷恋了我,然后在什么时间瞅准机会从我的鞋缝钻了进来?现在我觉得这些沙子与我有着解脱不了的缘分。是沙子进入了我,还是我进入了沙子?“凡物必有合。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必有前,必有后,必有表,必有里。”董仲舒《春秋繁露》说。
北面临近西大堤的地方,大大小小有九艘船搁浅在沙滩。“任何在海上航行的帆船都是一种艺术,它的优美的形式似乎已经离开我们,正走向阴影笼罩、被人遗忘的境地。”约·康拉德《大海如镜》说。长长的缆绳系着它们。我想如果不是缆绳,这些船也许就随风飘走了。但是,如果不是这些缆绳,这些船也许早已被海浪撕裂得粉身碎骨,体无完肤。缆绳是大海的一个可靠的法则,它让一艘船成其为船,可以在海上自由航行,同样它也部分地剥夺了一艘船的自由——世界上所有的自由都是相对的。这是关于自由的绝对的法则。
在船搁浅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在捡拾螃蟹。他们大约十四、五岁,样子清纯可爱。男孩在前面带路,女孩则跟在男孩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们蹒跚跋涉的过程,让我想起有史以来人与自然搏斗的过程。
满载大海记忆的贝壳被粘成了一只只风铃、花盘、项链、球、罐,以及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动物的样子。我在一家专卖海螺的门面前停了下来,向门面的老板讨教关于海螺的知识。他知道我的用意后,非常热心地拿来一支笔和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十大名螺的名字:鹦鹉螺、万宝螺、唐冠螺等等。他写下这十大名螺的名字以后,在自己的摊点上,一一给我指示了这些螺。他的热情让我终身难忘。我知道海边的这些渔民是非常质朴的。我不仅在大海的海水中可以涤荡自己的胸怀,在这些渔民的水一样纯真的眼神中,也一样可以净化自己的灵魂。接着他还告诉我全世界有几种很难看到的宝贵螺。他说:“每一种螺都有自己的模样,每一种螺中的每一只又有自己的模样。世界上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螺。世界上也没有两只完全不同的螺。”我听着他的话,知道了,就是我眼前的海水,也是一滴一个样。世界上没有两滴完全相同的海水,世界上也没有两滴完全不同的海水。
15:18分的时候,我抵达了西大堤。西大堤的西面是山——就是我前面提起的那一座。站在西大堤西面的山脚下,听到海风呼呼地从东向西吹来。海风带动海水从东向西涌动,一阵阵海水冲击着山脚下的巨大石块,发出响亮的声音。“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老子》说。海水在与石头搏斗的地方,形成白色的浪花与泡沫,巨大的石头试图挡住海水的去路,但是海水却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绕行,迂回前进。这时候,远眺西大堤北面的大海,似乎整个大海都被涂了一片蓝。在海的上方,是空濛而无边的天空。天与海的分界线,近看似乎在远处,远看似乎在近处,混混沌沌,不明不确。这是多么辽远的世界呀!《淮南子》曰:“海不让水,积小以成其大。”西大堤,海天分界线,起伏的山与我脚下的岸把这片海勾勒成了一个巨大的梯形。但是实际上,这辽阔的海疆根本没有规则的图像。
我从山脚向下走,走到海边。这片海比我刚刚看到的景致更加深,更加蓝。它波涛汹涌,澎湃激越,像一个年轻的后生,丝毫没有宁静之意。在海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下,巨大的海风扑面而来,我感到一股将要被撕碎的幸福与被燃烧的眩晕。在这一刻,除了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还能够感觉到什么?一堤之隔,一片海居然有了完全不同的姿势与性格。一堤之隔,我也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站在石头上看海,海水不时从石缝里打上来,溅到我的脚上,裤子上。我脚下的每一块石头上,都有生死交替的痕迹。当我的脚踏上这块巨大石头的时候,石头上有成千上万只虫子纷纷钻到石头的下边,它们步调一致,动作迅速,宛如训练有素的兵卒。与此相反,无数贝类动物破碎的壳残留在每一块石头的表面,你初看到的时候,会以为是鱼鳞,但是当我静静地俯下身去,才发现,这不是鱼鳞,而是贝壳,它们残留在石头上,一片叠着一片,一层叠着一层,一摞叠着一摞,宁静安详,向我们展示了死的艺术般的壮美。当我试图用手去剥离它们或者把它们与石头分离,才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然。它们已经和石头牢牢地凝聚在一起,它们已经变成了一块又一块小小的、坚硬的石头,成为这每一块巨大石头生命与呼吸的一部分。生存在躲避着我,而死亡却勇敢地向我揭示了命运的凄美。巨大的石块上,还有一些像锈一样的红记。我知道那不是锈,是血。无数与巨石相撞死亡的鱼或者其他海洋生物在石头上相继留下了自己的血痕。海水冲刷了血痕中的大部分,但是,还是有一些留了下来。当时光流逝,这些血痕越嵌越深,入石三分,所以才有了今天石头上红色的印记。你在每一块石头上,都可以一次次地感受到死的伟大。
16:00左右,我看到海面上掠过一只海鸥。它展开了自己的翅膀,与风向成90度交叉而行。它所驶向的前方,是这片海向内地延伸的地方,是江苏的赣榆县。在它的脚下,大片的海被一个又一个竖立的标志分割开来。人们在这片辽阔的海域种植了紫菜等。对广袤海疆的无限利用是一片海的福祉么?当我们面对着农村越来越稀薄的耕地和越来越稀薄的劳动力时,我知道,类似的悲剧正在水中上演。
继续返回西大堤南面海滩的时间,是17:47分。让我惊讶的是,海滩至少已经向着大海的方向推进了一百多米。在露出来的海滩上,有一条长长的砖道。砖道是一个圆弧形状。每一块砖都大约40厘米长,40厘米宽,15厘米厚。四列砖道平行铺开,构成了国际展览中心边大海的第二道海堤。在海堤面海的那一面,每一块方砖的截面上也积满了厚厚的贝壳的碎片。无数生命的死亡累积成这一奇观。我沿着砖道行走,走到这海堤的中央时,一条由一个个沙袋平铺成的道路向东伸向了大海的深处。我踏着沙袋向海走去。海风抚摸着我,亲吻着我的发肤,恍然多年前的你亲吻着我一样。这条细长海堤两边的沙滩上,到处都有人在捡拾海鲜。在海堤西边的沙滩上,一群孩子正在挖掘螃蟹,而在海堤的东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挖掘海鲜子。海鲜子埋藏在刚刚退潮后沙滩的沙子里。他们用手中的铲子把身边的沙土整个地翻了个遍,就像春天的犁翻耕解冻后的土地一样。一个年纪约摸六十岁的女人站在堤上向堤东观望。不一会儿,我看到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男人从沙滩上赶了过来,他的手中提着沉甸甸的海鲜子。丰收的老人手挽着手沿着大堤向南走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突然有种冲动得想哭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转身向堤西的沙滩望去,仿佛西边沙滩上,我曾经写下的几个大字“心若在,梦就在”还在。泪水止不住沿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
燥热的一天终于过去了。空气渐渐清凉起来,西大堤南的大海回归了本原的蓝色。那蓝从我视线的近处向远处渐渐深了起来,纯粹而充满诱惑。远方那座叫做鸽岛的岛屿在这蓝色中清晰起来。鸽岛上白色的石块与黛色的树林相映成趣,宛如一只鸽子正在展翅欲飞。
18:00左右,海水再次涨潮。20:20分,海潮抵达方砖垒成的海堤,但是没有淹没它。堤上站满了前来纳凉的人们。堤下的海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嬉戏。《文子》曰:“混混之水浊,可以濯吾足;青青之水清,可以濯吾缨。”对于海潮的涨涨落落,对于人生的涨涨落落,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风停了下来。西大堤上,一盏又一盏灯像悬挂在半天的星星一样亮了起来,把西大堤映衬得如同一条舞动的长龙。每一盏灯都在海面上留下自己的影子,离我较近的影子像长长的塔延伸至我的脚下,渐次向远方,这金色的塔越来越短,越来越窄,越来越小,色彩也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小得无法看见。我要赶在海潮漫过砖堤的时候,度量完这条长长的砖堤。于是我尽快走到砖堤的南端,向北行走。在我走到第225步的时候,我发现海水漫过了这里较低的砖面流向了大堤西面的海滩。接着记录的海水漫过砖堤的数据如下:第289步至第295步处;第300步至第301步处;第371步至第373步处;第427步至第435步处。我越过这些缺口继续向北。在第504步处,再也无法前进。从此处直至大堤的北端,已经完全被海水突破,它们冲进了大堤西边的沙滩,并沿着方砖海堤迂回包抄向南。我脚下的海堤遂成了一条孤立的海上通道。于是我赶紧往回跑,在一处海水还没有完全吞噬的地方,匆匆朝岸上赶。就在我刚刚脱离危险的时候,我发现,那条长长的方砖海堤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已经被海水彻底漫越。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漫上来的海水的速度出乎他们的意料,并让他们感到惊惧。人群纷纷朝着我立足的地方转移。
在我仓皇夺命的过程中,我不幸踩死了两只螃蟹。第一只是我的左脚踩的,是一只大的螃蟹;第二只是右脚踩的,这只较小。黑暗中,我看不到它们,但是我能根据它们在我脚下发出的“咔嚓”的声音判断出它们的大小。我知道我应该为它们的死承担全部责任,对此我表示遗憾。无数生灵将会像这两只螃蟹一样惨死在人们的脚下,没有人愿意反思自己的罪愆,我愿意。这是我良知的底线。
向上行走的过程中,我没有忘记仔细观察海水向大堤以西渗透的路线。我发现,在不少地方,海水以“I”形、“V”形、“U”形的姿势浸入了沙滩,在遥远灯光的照耀下,堤西的沙滩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闪闪发光的“I”、“V”、“U”字符。
第二天早上6:30分钟,我再次来到海边,昨晚升腾起来的海水又已经退却了下去,退到了那条砖堤以东十余米的地方。至此我完全明白了穿黄色衬衫的小伙子对我讲过的这里的海水每一天涨潮两次退潮两次的含义。黎明的一场大雨刚刚过去,空气格外清新。堤西沙滩较高的地方,有清澈的水淙淙流向堤东。百川归海,就是一条小小的水洼也不例外。《韩诗外传》曰:“夫水者,缘理而行,不遗大小,似有智者;重而之下,似有礼者;踏深不疑,似有勇者;障防而清,似知命者;历险致远,似有德者。天地以成,群物以生,国家以宁,万事所平,此智者所以乐于水也。”除了脚下的水声以外,远处还传来工程渣土车的轰鸣声,脚下传来蟋蟀的叫声(这令人奇怪),头顶上传来鸟的鸣叫声。一只蜻蜓从我的眼前飞过,姿势优雅,如同在做飞行表演。大海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我刚刚抵达海边的时候,太阳向我传来了红色的微笑。但她又像刻意躲避着我一样,躲在云朵的后面,让我无法看清她的眼睛与睫毛。我看看脚下,又看看天空,发现她的光晕所在的位置与我脚下的堤面构成了一个大约20度的锐角,从堤面到海面大约十余米宽的海滩上,数以万计的螃蟹正在爬行着。我密切的注视着其中的两只。它们一大一小,大的在前,小的在后,追逐嬉戏。当小的螃蟹迅速地钻进自己的蟹窟的时候,大的螃蟹试图也钻进去,但是随即就被赶了出来,乖乖地退回到自己的地盘。在它们的东边,一只更大的螃蟹正在坚持向东爬行。又经过两分钟以后,它终于触摸到了第一滴海水,随即钻进水中。一分钟过后,两只低飞的蜻蜓掠过螃蟹横行的沙滩,我看到它们下方所有的螃蟹瞬间便隐藏了起来,几平方米的沙滩上,顿时恢复了平整。可是当蜻蜓过后,也就在短短的一秒钟甚至一秒还不到的时间,这些螃蟹又如同土行孙一样出现在刚才自己所在的位置上。
清晨第一声蝉鸣从我的身后传来,接着,众蝉齐鸣,宣告它们一个崭新工作日的开始。太阳终于露出了圆圆的脸蛋,现在她的位置与我所在的大堤形成了大约35度的锐角。阳光粉红粉红的,并不刺眼,向着四周照耀而去。在太阳下面的海面上,粼粼波光像碎碎的银子一样闪闪烁烁。那波光正在向我的脚下缓慢而坚定地推进,一天中新的一轮涨潮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孟子》曰:“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澜,水中大波也。)”我静静地站在海滩上,想着一滴海水的伟大与一片海的壮观,知道自己距离一滴海水还很遥远。《尚书大传》曰:“非水无以准万里之平,非人无以通远道重任也。”我的任重道远究竟是什么?我将以什么样的姿势与心态去面对生命中的起起落落?这里的海每天就这样涨潮两次落潮两次。而我们人生的大海,在经历了无数次涨涨落落以后,还能够保持这海一般的淡定与自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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