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晚报5月27日发表邵顺文散文《每人都有一把琴》

沉思的叶子

邵顺文

在一杯茶的氤氲中，能够看到什么？

那透明的玻璃杯向我们演示的，也许是洞庭碧螺春的卷曲条状，也许是大方茶的扁平挺直状，也许是白毫银针的针状，也许是涌溪火青的圆珠状，也许是铁观音的螺钉形状，也许是六安瓜片的整片形，也许是秀眉的碎片形，也许是太平猴魁茶的尖形，也许是碎茶的颗粒形，也许是舒城小兰花的花朵形，也许是绿牡丹茶的束形。这一片片小小的牙叶，因着形状的不同，给我们留下了不同的印记。它们在水中慢慢舒展自己，仿佛人在舞台上演绎自己。它们代表了各自的民族：青茶民族，白茶民族，绿茶民族，红茶民族，黄茶民族等等。这些色泽不同的牙叶，在沸腾的苦难过后，才散发出自己袅袅的香韵，这与我们漫长的人生是多么相近？

“树叶，一些被风驱散在地上的树叶——而这就是人类。”

      ——荷马《伊利亚特》

我们都是一些经过漫长的煎熬才能到达顶点的茶叶。我们为了自己的创造而诞生，为了自己的光辉而脱离那些生养我们的树，我们的身上，散发着叶子独特的气质。我们不高于树叶，也不低于树叶。我们是大自然眼睛中与树叶本质相似的另一些树叶，仅此而已。

“你的孩子们也是树叶，那些仿佛他们配得上称颂和赞扬的人，或者因相反的诅咒、暗中的谴责和轻蔑而呼号的人，也是树叶。同样，那些将获得名声并把它传到今后的人也是树叶。因为所有这些东西就像诗人所说：‘从春天产生的’，然后风把它们吹下；然后树木又在它们原先的地方长出新的叶子。”

      ——古罗马 马可•奥勒罗《马上沉思录》    

谁在关注真正的命运？作为一片小小的叶子，我们是否经常回忆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我们的父辈从哪里迁徙而来，它们的身上沾着哪里的泥土与水分？它们是否就是我们的光荣与骄傲，抑或是我们永久的苦难与屈辱？我们在什么时候才能安静地放下自己心中的石头，让自己在一阵又一阵苦难的锻打中成为我们应该成为的角色，成为叶子、叶子一样的人，从而拥有叶子的现在与未来？

答案永远是个悬浮物体。她的面纱是空气与不朽的时间之风。“人在自然中到底是个什么呢？对于无穷而言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他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事物的归宿以及它们的起源对他来说，都是无可逾越地隐藏在一个无从渗透的神秘里面；他所由之而出的那种虚无以及他所被吞没于其中的那种无限，这二者都等同地是无法窥测的。”帕斯卡尔在《帕斯卡尔思想录》里说。

我是一片小小的叶子：一片卤蕨的叶子，一片石韦的叶子，一片槐叶萍的叶子，一片南洋衫木的叶子，一片罗汉柏的叶子，一片银杏的叶子，一片千岁兰的叶子，一片红苋草的叶子，一片金钱蒲的叶子，或者其他。在我的身前，是无穷无尽已经落下去的叶子和它们散发的腐烂的香气，无穷无尽已经过去的时光，以及无边无际的空间；在我的身后，是无穷无尽将要落下去的叶子和将要再生的叶子，无穷无尽朝我们迎面走来的时光以及无边无际的广袤空间。无论我身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处在自己的中心和世界的中心。我的经纬度是两个中心的重叠与交叉。对于生养我的树木来说，或者对于我身在其中的枝干来说，我渺小如星辰，微不足道；但是对于我自己来说，我就是我自己的整体，是我自己王国的君主与帝王。我接受自然对我的支配，但是，我一样接受另一个我对我的支配。我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如同听任色彩对我的喷绘和季节之手对我体内水分的灌溉与调节。

“从邻枝上切下的一根枝条必定也是从整个树上切下的，所以，一个人若同另一个人分离，他也是同整个社会分离……最后，那最初与树一起生长迄今一直与树共享一个生命的枝条，并不像那先切下来然后再嫁接上去的枝条，因为后者正像园丁所说，当它与树的其余部分一起生长时，它并不拥有和树同样的心灵。”

      ——古罗马 马可•奥勒罗《马上沉思录》

作为枝条如此，作为枝条上的叶子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们在茫茫宇宙中所表现的力量，与我们的身躯在宇宙中所占有的重量持有几乎一致的比率。所以，当一根枝条被切除的时候，它对这棵树木的留念与疼痛，与我们一片树叶被掐断的时候，我们对一根枝条的留念与疼痛相仿。宇宙的伟大在于它用等比的法则创造一切，一样也用等比的法则扼杀一切。创造，扼杀，再创造，再扼杀，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万物却前后相继，永不停歇，如同河水汤汤东流，奔腾入海。无情即命运。

“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前。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格言联璧》如是说。可见，漠漠宇宙，从来不曾阻止过谁对真理的思索：人的身体虽然处在天地万物之后，但是人的精神却可以行走在天地万物之前；人的身体虽然处在天地万物之中，但是人的心灵却可以行走在天地万物之上。当一片叶子具有了自己的眼睛与思想，具有了人的智慧与大脑时，再浩淼无尽的远方也会变得了然明白，如同一座高大的山脉，接受高空中一只雄鹰的检阅与巡视。

“每个人对于他自己就是一切，因为自己一死，一切对于自己就都死去了。”帕斯卡尔在《帕斯卡尔思想录》里说。我从一片叶子的立场来理解这句话，因为我选择了一片叶子作为自己命运的入口和出口。我是我自己的本质，我将维护我的本质作为自己的责任与不可推卸的义务。那么，我们应该在自己是并且只是自己“一切”的时候，发出自己“一切”的色彩、声音与香气。纵使我们的名字最终只是一个符号，纵使这个符号最终将在伟大的时间与无垠的空间中黯淡失色，直至化为乌有，但是一片叶子的精彩之处仍然在于当它是一片叶子时所贡献的力量的光华。

“绿叶的生与死乃是旋风的急骤的旋转，它的更广大的旋转的圈子乃是在天上繁星之间徐缓的转动。”　　　　      ——泰戈尔《飞鸟集》

星空所以灿烂，绝对不是某一颗星星的劳绩。一颗星星对于浩瀚宇宙的贡献是虚无，但是，每一颗星星对浩瀚宇宙贡献的总和却是全部。同样，一片叶子对一棵树、一片树林的贡献是虚无，但是每一片叶子对一棵树、一片树林贡献的总和却是全部。当这个代表着自己“一切”的叶子飘零，我们完全可以体味到这样一种璀璨之美：

“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泰戈尔《飞鸟集》

许浑《早秋》沿用《淮南子》的说法，为我们再次展现了一片小小的叶子与大千世界的关系：

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

淮南一叶下，自觉洞庭波。

古往今来，很多文人从一片小小的树叶，参悟了生命的内核与真谛。小与大，点与面，薄与厚，轻与重，这些看来对立的方面，从来也没有脱离过其统一的基础。“若人心似树，与道不相违”。唐朝龙牙居道《门前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