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欠父亲的
(2009-10-13 16:3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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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顺文作品父亲的泪水散文文化 |
分类: 每日一题 |
陕西《华商报》生活副刊版面2009年10月12日发表,原文题目《父亲的泪水》
父亲脑梗住院一段时间以后,病情有所缓和。他原来不能动弹的右手和右腿,现在基本上恢复了知觉,虽然他抬手仍然很吃力,走起路来也仍然一瘸一拐的。
前天因工作原因回到淮安,顺便回家看望父亲。其时父亲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我注意到父亲的床头多了四个金属球,那是父亲在练习他的右手时间用的。我拿起两个,在手里转动起来,那球发出叮铃铃的声音。这声音是从球的内部传出来的。我对父亲说:“这球里还有更小的球,这声音是小球撞击大球的球壁发出来的。”父亲盯着我,开心地笑了。
我端了一个板凳,紧挨着父亲坐下。一边看电视,我一边反复把捏父亲的右手臂。我告诉父亲,只要这样反反复复经常不断,你的右手就会完全恢复知觉。父亲点了点头。但是,过了一会,我注意到,父亲悄悄地把头低了下去。他在用自己的左手轻轻擦拭自己的双眼。父亲哭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知道,父亲是因为我给他按摩手臂格外感动的缘故。
六十岁以后,父亲明显沉默了。他几乎不说什么话。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电视。母亲告诉我,只要没有田地活,父亲宁可一天到晚呆在电视机前看电视。他辛苦养育的四个儿子,两个安家在常州,一个安家南京,还有一个在身边,但是工作却很忙碌。没有一个孩子能够经常陪伴他和母亲。这是他执拗地沉默和喜欢电视的原因。有时候,即使我们偶尔回家,父亲也只是默默地笑笑,很少和我们说什么。这几年来,我记得父亲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出门少喝酒,尤其是自己开车的时候。”
父亲脑梗住院的时候,我回家三趟。一趟是把他送进医院,一趟是中途探望病情,最后一趟是把他接回老家。我清楚地记得当父亲要出院的时候,他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像要下雨前的云突然黯淡一样。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但是,细心的我还是捕捉到了。我知道,他根本不想出院回家。在医院里,虽然活动不方便,但是至少还有几个病友陪伴他说说话,而回家以后,母亲要照顾将近十亩土地,他又得面临一个人面对电视的寂寞境遇。
其实,父亲和天下所有为人长者一样,他们不期望自己的孩子成龙成凤,只希望他们平安幸福。他们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了自己周身的心血,但遗憾的是,很少有孩子知道计量长者对自己付出的关怀。我也是这样麻木不仁群体中的一个。当我仔细回想自己过去所度过的时光,终于明白,有许多事情并不重要,我完全可以把消耗在此的时间用来陪伴自己的父母,但是,我没有做到。甚至,在我的生命里,有很多时间是被自己白白虚度:我将要在以后的回忆录里,为之忏悔。看到父亲,我知道我的身体里埋藏着很多罪恶的种子。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但是岁月告诉我,我与一个纨绔子弟的区别并不明显。在有些方面,我胜过他们。我将要用一本完整的《忏悔录》把这些种子一粒一粒挖出来,抛到没有风也没有水的世界。
现在,我坐在父亲的身边,为父亲拿捏他的手臂。这一刻,我感到我的心变得非常平静。我做了我早就该做的事情。我们欠父亲母亲的亲情,永远也无法清偿。这是会计学上一笔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不可收回的呆账。我们能够做到的,只是微微削减这笔呆账的账面数据而已。为父亲按摩手臂,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呀,父亲坐在我的身边,低着头,却泪流满面。
我知道,父亲还不习惯一个儿子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侍候他。一个一直关爱别人的人,大概还不习惯被别人关爱。亲情的反哺,恰恰是他们最缺乏的,也是最需要的。过了一会,他轻轻地推开我的手,站立起来,蹒跚着走到门外。我看到,他正在练习行走。他还是那样刚毅。他是在向我证明:他还没有老,仍然很健硕。
月亮绽开了,光芒的花瓣溅在父亲的周身。真美呀,我听到月光下的父亲传来的醇厚的淮调,情不自禁地,发出会心的微笑。
(请《华商报》惠寄样刊,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