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五十九岁。一张长长的脸，瘦削，骨立，黝黑。额头上长着刀一样分明的两道横排皱纹。两只眼睛中间朝上的地方，则长着与倒立的“八”字一样的两道竖排皱纹。他一笑，这横排的皱纹和竖排的皱纹就交叉起来，呈现出一个“开”字模样。他的头发，一半是白色的，一半是黑色的。黑白相间，如同画家特意用笔描摹过一样均匀。

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是在淮安水渡口广场的8路车站旁。当时，我正在和一个出租车司机谈回家的价格。他驾着自己的三轮车，慢慢地向我靠拢过来，静静地呆在一边，不吭声。在出租车司机把车开走以后，他才过来问我要去哪里。于是我坐上了他的三轮车。

他开车的速度超过我的想象。坐在他的车上，我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正是上下班高峰，马路上，汽车、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行人以及工程车熙来攘往，热闹非凡。他开着三轮车在这么多的车辆中穿行，那模样，似乎是在自己家的庭院里一样。我紧紧握住扶手，反复提醒他：“开慢些。”他似乎没有听到。

车子开到浙江大都会大门对面的时候，一辆重载的康明斯工程车突然从路右侧工地冲了出来，如入无人之境。我赶紧叫他紧急刹车。他一边刹车，一边把车把手偏向马路中间。那阵子，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样，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康明斯车绝尘而去。他的三轮车差一点就追了康明斯的尾巴。看着康明斯扬起的灰尘，我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一边减慢速度，一边骂那辆康明斯司机。我说：“你只有慢点开，才安全。像刚才那样，太危险了。”他连连称是，并告诉我，一个月前他的一个跑三轮车的朋友就被一辆康明斯车刮着摔伤，一条小腿被截肢了。他的话让我的心“咯噔”一下。

车子开到京沪高速入口徐扬段高架桥的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他关掉三轮车的电瓶，一边接电话，一边用双脚使劲朝桥上蹬。电话是他的孩子打来的，听口气是问他现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吃晚饭。他一边吃力地蹬车，一边告诉孩子说可能很晚才能回去，现在前往京沪高速的路上。等他挂断电话，我问他：“你为什么关掉电瓶呢？是不是电瓶的电力不能带动你的车子爬坡？”他一边骑车，一边说：“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今天已经跑了一天的三轮车，我估计电瓶里面的电不多了。这座桥太长了，如果用电瓶带着朝上爬，非常耗电。那样我回家可能就没有电了。我现在省下电，一会儿赶回来爬坡再省一点，就能够保证电瓶里的电够维持到家了。”听着他的话，想着将要爬上去的几百米长的上坡，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车子终于爬上桥顶。我借着桥中间的灯光看到他的衬衫已经全部湿透，像被雨淋一样，紧紧黏在他的身上。

把我送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我请他吃了饭再走，他死活也不肯。我知道他急于赶回去，只好叮嘱他回去开慢些，注意安全，并叫他到家以后给我打一个电话报个平安。他满口答应。但是，当他把车子发动以后，我发现他又卯足了全身的劲，那模样，似乎他开的不是黑漆漆的乡村道路，而是他自家的庭院。看着三轮车转瞬消逝在黑暗中，我的心不禁又“咯噔”一下。风从北面吹来，寒意袭人，而我却长久地伫立在风中，等他传来平安到家的那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