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老了，像无数束父亲的眼神缱绻一起。月光碎了，像父亲的眼神分散成无数束。十一月的月亮，高挂着，像父亲从未低下的头颅，或者隐秘的疑问。此刻，我冒冒失失地回到家，以一个不功不名游子的准确身份。父亲诧异地看看我，又诧异地看看月亮，似乎在说：“那么，就带你到一亩三分庄稼园里面走走？”我点了点头，像一束光，射出去，再收回来。

    父亲和我的影子在乡村的道路上面行走。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比拟着乡路的长度和宽度。他的手势告诉我：人生有时候并不平坦，有时候我们会路过平原，但是，更精确地说，平原只是人生当中一个小小的驿站。我们一生将在丘陵、高原、草原、山脉、荒漠甚至不毛之地行走。崎岖道路的两侧，将布满植物学上马鞭草科的落叶灌木和鼠李科的落叶灌木。他又用几何学上的锐角和物理学上的抛物线演绎生命中的伤痛和芬芳。他的手，像一根白色的化学棒，凌空挥舞，舞成风、舞成雨、舞成霜、舞成雪，舞成地理学上形形色色的道路和社会学上纷繁复杂的人生。世界上没有两滴完全相同的雨，也没有两粒完全相同的霜。父亲的手势告诉我，做人如做雨，则做最纯净的雨；做人如做霜，则做最晶莹的霜。他的手，在半空中发出白色的光芒。那光芒，是哲学的，是一种浅显易懂的哲学，也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哲学。人生的平原、丘陵、草原、山脉、荒漠甚至不毛之地在他的哲学里渐渐明晰起来，我的眼睛也渐渐明亮起来。

    “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父亲带我来到我熟悉的一条河边。我听到河流的歌唱。父亲用他粗大的手掌告诉我，此河已经远非我少年时间的河流。无论谁的一生，都将远涉许多河流。但是没有一条河流是绝对清澈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所有死去的，和正在生存的，以及将要诞生的，人，万物，都要使用这共同的河流。这溪，这水，这河，这江，这湖，这海，这世界。父亲用手做出游泳的姿态：捷泳，蛙泳，仰泳，蝶泳。他的手势告诉我：“捷泳是模仿人体爬行的一种游泳姿势，在各种比赛中速度最快，因此自由泳比赛中，人们都采用捷泳，所以捷泳又称自由泳或爬泳；蛙泳是模仿青蛙游泳动作的一种姿势，身体几乎呈水平姿势俯卧在水中，头微抬起，腿臂动作对称，并且始终是在水下进行；仰泳在各种游泳比赛中，它的速度次于蝶泳及自由泳，动作配合一般是身体自然伸展，仰卧在水中保持流线型，头和肩部稍高，腰腹和腿部保持水平；蝶泳是以蛙泳为基础演变而来的一种游泳姿式，起初腿部系模仿蛙泳的游法，两臂则对称由前往后划水，经由空中向前移臂，动作近似蝴蝶飞行的动作，故称蝶泳。”要想游到对岸，进入人生的另一条河流，必须学会不同的游泳姿势。在路上，两条腿走得更快；在水里，两条腿游得更快。在一条河流里，死得最晚的人，一定是游泳前准备最充分的人。

    庄稼正在月光下弹琴，或者吹奏长笛。父亲用手势告诉我，一生要像庄稼一样歌唱。要学会吹奏笙、芦笙、排笙、葫芦丝、笛、管子、巴乌、埙、唢呐、箫，弹拨琵琶、筝、扬琴、七弦琴、热瓦普、冬不拉、阮、柳琴、三弦、月琴、弹布尔，打击堂鼓、碰铃、缸鼓、定音缸鼓、铜鼓、大锣小锣、小鼓、排鼓、达卜、大钹，拉二胡、板胡、革胡、马头琴、艾捷克、京胡、中胡、高胡。“应该笑着面对生活，不管一切如何”，伏契克说。“当我听到音乐时，我的心会疾速跳动，充满了生命力，就像是起风时的商船队”，梭罗道。

    一株树挡住了头顶的星月。父亲用手指着树下的浓荫，示意我：光明只是人生的一部分，黑暗才是人生的底色。一个一直借助于别人光亮的人不是侏儒就是懦夫。内心的盐闪烁着英雄的本色。人在黑暗中永逝，或者永生。所有的金子从黑暗中挺身而出。黑暗是罪恶之源，也是光明的发祥地。要善于从黑暗中驶向光明，从元点驶向射线，从弩驶向标的，从瞳孔驶向彼岸，从愤怒驶向宁静，从悲伤驶向快乐……大自然把人们困在黑暗之中，迫使人们永远向往光明。

    一生中，父亲告诉我所有的东西，都是凭借他的手势。就像一株树告诉我所有的风雨，都是凭借它的枝叶。父亲也告诉我关于手指的一切，凭借他的手指。他的手指轻轻弯曲，再伸直，在弯曲和伸直之际，一个道理从他的指节流淌出来，如同露珠，晶莹剔透。每个手指都是一个手指，与其他手指长短不一，粗细不一。如果你是拇指，就做好拇指；如果你是食指，就做好食指……如果你是小指，就做好小指。别管他人，做好自己。没有一只手指会成为你的敌人，如果有，那也仅仅是你自己。做好自己，就是做到了做人的本分。一株树有一株树的价值，一棵草有一棵草的意义。

    月光下的父亲，用他月光般的手指告诉我这些做人的道理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睛一热。就在我两眼模糊的那一刹那，父亲消失了，我的眼前，一株树在月光的风中摇曳。

    我用力地抱住这株树，大声喊道：“父亲，父亲。”那树轻轻推开我，问道：“你这常春藤，缠我干什么？”我猛然一惊，问自己，我究竟是藤，还是人？我究竟在现实，还是在梦幻？没有人回答我。十一月的月亮，高挂着，像父亲从未低下的头颅，或者隐秘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