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一棵树。它的顶部，红霞如血；它的枝上挂着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果实，那是停泊在时间里的鸟；它的脚下，是一只又一只无名的虫子，搬运着自己一天来收获的食物，等待黑夜的舞蹈上演。这样的时刻，云像我在南方的爱人，让我纠心地牵挂着，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容貌，轻盈，飘忽，幽雅，流淌着思念的光泽。月亮走上了前台，一个属于柔软光芒的演奏正在无声地布置着，而星星亦已经披上自己华丽的外衣，准备赶赴一场通宵达旦的晚会。

    我的童年在一条熟悉的道路上行走。当我走到胡洪耀家东边的大场上时，黄昏就这么贴近了我的身心。此时，大场上的脱粒和扬场的工事仍然在进行着。整捆整捆的水稻被神色威严的脱粒机一口吞下，稻粒就像瓤一样被脱了下来，余下的就是稻草，它们是稻子的形式。在砖头没有像今天这样广泛应用之前，稻草和泥巴搅在一起，构建了乡村一堵堵厚实的墙。大人们一部分脱粒，一部分扬场，一部分堆草垛。扬场的木锨头是非常结实的柳材制作的，大约有四十公分长宽。男人们把锨举到半空的时候，我们就在老远的地方，看那沸沸扬扬的稻草屑随风飞舞，如同飘飘扬扬的黄雪花。丰收的季节，草垛是我们游戏的最好场所。我们几个人一起蒙上眼睛，扮演一只只猫，而唯一没有蒙眼的那个，则成了过街的老鼠。一分钟以后，他藏好了，我们则开始分头寻找。一般情况下，好几只猫总是能够抓到那只老鼠的，但是，有一次事情却出了意外。那只老鼠的扮演者是邻居家里的一个小妹妹。据说她和东头李大爷家的大儿子之间有些当时我无法说清的琐事。那次，她藏到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后来，连我们的“猫”李大公子也一起消失了。他们在草垛里面朦胧的故事成了我们一生都不能忘却的美好记忆。

    婚嫁在黄昏的舞台上开始布局。三叔和三娘正在“洞房”里面静静地坐着。红红的灯光，映着他们红红的脸，以及红红的心事。时间在红色里面显得格外柔和，温暖。那还是一个保守的年代。真正的爱情也就从那样的黄昏才开始起步。漫长等待以后的甜蜜与我们现在看到的半小时了事的快餐爱情相比，更加让人怀念。我们几个男孩，坐在洞房外面的堂屋里面，正在吃大人们准备好的汤圆。热气腾腾的汤圆，是团圆的谐音，据说童男子们吃了以后，新人就能一生团圆，平安到老。那次吃汤圆的时候，有人说，李大公子不应在场的，因为他已经不是真身了，把他羞得满脸喷血。捣窗户纸是新人熄灯之前最后一个节目。血红的窗户纸象征着新娘的贞节。窗户纸被捣破的刹那，把门的大人就向外面成群的小孩大声宣布：“吃喜糖咯，吃喜糖咯。”大把大把的喜糖就像雨一样从天空降了下来。鞭炮齐鸣，声震天地。此刻的洞房里面，红红的灯已经被无边的黑暗取代。

    二十多年前的乡村，喊魂是我们最熟悉的一幕。哪家的孩子在睡觉的时候落了枕，或者突然神智不清，大人们就会选择黄昏为他喊魂。他们把小孩蒙上眼睛，抱着，绕着村庄的外环大路缓缓行走。最前面的人手里拿着盆，一边用筷子敲打，一边喊：“祖宗保佑咯，送我家孩子回来咯。祖宗保佑咯，送我家孩子回来咯。”月亮爬上了天空，他们依然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直到怀里面的小孩哇哇大哭的时候，大人们觉得小孩的魂已经被老祖宗送回了他自身，于是开始打道回府，摆酒庆祝。这样的场景是我在电影电视里面也没有见到过的，但是，它却在我少年的生活中一度发生。记忆里面，我的母亲也曾经为我的弟弟喊过一次，那个黄昏，像迷一样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对于孩子们来说，黄昏比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都要珍贵。所有的游戏都是在这个时候进行的。在农历的二月二，我们的游戏达到顶峰。太阳渐渐西斜，像一只飞累了的鸟。村庄里，各家各户的孩子纷纷出动。每个人手里拿着量米的升筒，到隔壁邻居的家门口，大声喊叫：“二月二，敲升筒，我家老鼠朝你家拱。”升筒是竹制的器具。农村生活艰难的时候，这个东西可以帮助人们有效地控制每顿的粮食，也可以很方便地计量从邻居家里借来的粮食的数量和借给亲戚朋友的粮食的数量。一升筒的容量就是一升。以升为单位借贷的日子，想必是穷困得揭不开锅。对于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来说，那东西恐怕是听也不曾听说过的。

    黄昏是我记忆里面最生动的章节。少年时间的每一个清晨和中午，我都是背着书包上学，惟独黄昏的时光，是属于自己的。在黄昏里，我学会了玩耍，学会了游戏，一样也学会了思考。无数个黄昏成为了历史，而今，我依然在一个又一个黄昏里面朝着时间的前沿行走。今非昔比。再也没有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而今的孩子们要体验它，更多的是在电视或者电脑上。当罩灯被电灯取代，喊魂这个古老的节目也就渐渐地失去了它的神秘性。至于升筒，无论谁家恐怕也不能再拿出这样的古董。现代化的过程，简化了我们生活中很多冗长的环节，也包括对爱情的简化。以前在黄昏才上演的多么神圣的爱情，在现在变得如同马路拾遗一样简便。十几岁的孩子谈情说爱似乎已经是家常便饭。黄昏来临的时候，他们随便在马路边卿卿我我的姿态有时候让我几乎不敢相信。是我们远离了时代，还是时代疏远了我们？面对越来越远的过去，我不禁感慨不已。

    梦在水底渐渐地上浮着。又一个黄昏到来。我看着旷远的天空，心里默默地唤起你的名字，和你如玉芬芳的香馨。我是在黄昏里面和你相识的，我很想和你一起走到生命的黄昏里去，过那种平静、平淡、平凡、平常的生活。我知道，我无法给世界留下什么，当一切都成为历史。但是，对你的爱，和我为你写下的这些文字，将一如滚滚向前的时间的大河，一如每个如期而至的黄昏，一直与你相伴，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