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我接受这个消息来得更突然了。从阿尔及利亚飞北京，起飞前还若无其事，落地进家门后有人说，你爸的老伴在楼上呢。咚咚咚，呛呛呛。什么？你说，什么？

新老伴其实是个不错的阿姨。但当然拒绝。当然配不上我老爸。当然这也不好，那儿也有问题。我老爸是离休干部。离休工资不低。医疗费国家包。坐车不要钱。住女儿的大房子，又闲置一套自己的住房。我要警惕。

我被告知，中国老年人口女性比例偏大。女性多收入低或没有收入。老年女性找老伴多是找一个饭票，或一间住房。我老爸别也是让人当了饭票和瓦片。我于是审慎。

老爸却是高兴。见到新老伴总是眉开眼笑。七十过半的人也会打情骂俏。新老伴也是容光焕发，看得出打扮自己的努力。两人一起总是有说有笑。还一起计划去外地旅行。

母亲过世时，全家就达成共识：只要老爸过得幸福。但如今这寻找幸福的过程来得有点太快了。母亲和父亲可是四十多年的婚姻哪。内心忿忿的我们开始觉得父亲怎么这样。又听说，大凡老伴去世的女人，往往不再找或是守候很久后再找；大凡老伴去世的男人则往往都快快地再婚了。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另一个例证。她的母亲就在我母亲之后走了。我在北京家里的一天，她跑来跟我说她心里难受。早上给她父亲打电话本想安慰他，却被告知父亲正在跟人家给介绍的一个新阿姨一起逛早市呢。人啊人，男人啊男人。于是，好朋友聚到一起，我们抱怨男人有多么令人失望。

人说，一个家没有了母亲便不成其为家。我四十多岁了终于体会到了。以往，只要越洋电话告知我要回家，那便是我妈大扫除大采购的总动员。一进家门，自己喜欢的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厚厚的被子套着新被套已经在床上等候。这一次，是不同了。晚上要睡觉了发现还没有被子呢。几经整理的家已经不知道被子放在什么地方了。于是，随手拽过住校的侄女的被子用。在家一个月，父亲没有问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估计他也说不上来四十岁的女儿喜欢吃什么。但他却喜眉笑眼地对新阿姨说“你吃的饼干没了吧？”(新阿姨有轻度糖尿病) 然后张罗着去买那特殊的饼干。直到临走的一天，上飞机前的饭菜仍是前一日的剩饭剩菜。一直在外面吃餐馆的我其实不在乎吃什么。剩饭剩菜也不是什么差的饭菜。但是，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却是每次临行前母亲隆重准备的一桌饭菜，包括她最拿手的北方饺子。我如今真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大哭。一个电话打到阿尔及利亚，电话那头的老公吓了一跳。听完我的哭诉，安抚完我的抽抽泣泣，说，记住，永远不要期待别人成为你希望的那样。他就是你的父亲。过去有你母亲一直在保护着他。其实，他就是这样。他永远会是这样。但他永远也是你的父亲。

花了我几个星期的时间接受这样的道理。母亲就是母亲。父亲就是父亲。母亲给我做的一切，我曾经想当然地享受着的母亲做的一切，都随着母亲走了。而人生如此也正是让我因此而明白母亲是多么可敬可爱，让我将永生怀念母亲。而我现在还拥有的，是我那并不知道要为远归的女儿准备被褥的父亲。但他惦念女儿的情感并未减少。他其实一直是以他的方式惦念着我的。是我自己期望过多了。我期望他能代替母亲。或者希望他依旧象母亲在世时一样地生活。

我发现，父亲的世界我其实并不了解。母亲走了，他该有多么恐惧一个人的生活才快快地又找了老伴呢？一个一辈子没有下过厨房的人，一个一辈子身边有人陪着的人，那种失落和恐慌是我无法揣度的。父亲快快地找了老伴，快与慢，我们其实没有权力来评判。生活不再是古老的四世同堂的时代。丧偶的父亲身边所有的只是空空荡荡的房子，提醒着他：你也是要走的人了。我不了解那个世界。所以，我无权批评父亲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活的紧紧抓住。我们不都是在这样做吗？以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力量，紧紧抓住属于自己的生活。只不过，生活没有把我们推到一个显眼的位置。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继续活下去的渴望还不是那么明显地摆在人眼前。我再看父亲，为他心疼。

我不再纠缠自己。我觉得我可以豁达。我应该豁达。真的。只要父亲喜欢。只要父亲过得幸福。这也是临终前母亲的愿望。

新阿姨是个性情快乐的人。让我想起母亲。母亲也是性情快乐的人。父亲和新阿姨，两个同是丧偶的老人，凑到一起，快乐地生活。几个星期前，两人一起去了父亲的家乡大连，游了所有的公园，还泡了一个星期的温泉。电话里，两人快乐地给我“汇报”，这头的我，发自内心的笑。

母亲，父亲，新阿姨，祝你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