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真想大喊一声。还没等我喊叫,街坊们都围过来,领头发表意见的正是杨大爷:您这儿屋里怎么能安马桶呢。这院里老老少少都出门上厕所,合着您想不出门就方便?您倒是方便了,那要是下水道堵着了,那我们可就都不方便了!大伙七嘴八舌,,一个意思:不能装马桶,包括武大妈在内的一群老头老太太给我开了个现场批斗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呀,内心无比的委屈、窝火、气愤。我在自己家安马桶,我招谁了?可我再气愤也是不能犯众怒的。只好把马桶搬了出去,大家也就散去了。
家安顿下,就给父母打了电话,请他们到北京来住。很多从外地到北京工作的年轻人都渴望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好把父母接来,能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也能享受家的温暖。往往忽略,自己草草搭建的新家,能不能真像自己熟悉的老家,那么温暖、舒适呢?家的温暖不是有了房子,置办起东西,接来父母就有的,那些温暖,一定是一天一天培育出来的,是父母用心血焐热的。
把父母接来后的第一顿饭,就让我觉得这个新家没法和老家相比。厨房虽小,但厨具、餐具并不缺,可那炉子不行。因为弄不到煤气罐,又怕侍弄不了煤炉,只好买了电热炉。电热炉煮饺子,下面条还行,真想炒个菜那真能把你急死。眼看着锅里的油已经热得冒烟了,可丢一把葱花下去,就又凉了。要炒的菜,也只能变成半煮半煎,要好长时间。一顿饭吃下来,从父母的脸上能看出他们的不知所措。
可真正的冷,才刚刚开始。北京的冬天,没有暖气的屋子,挨过这样日子的人,我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刻骨铭心的冷。为御寒,我买了一个1200W的电暖气。家里没人,出门就得关了它。所以从外边回来,屋里总是冷冰冰的。那时回到家,总是很快地把电暖气打开,把电毯插上,再去烧上一壶热水。等水烧热,洗漱完毕,再脱去外套,穿着秋衣秋裤钻进被窝。看书时把一只手伸在被外举着,等冻得受不了了。再换另一只手,把那只冰凉的手放在身子下面焐热,过会儿再换。有一天,嫌被子太冷,突发奇想用电吹风机往被筒里吹热风,正高兴自己的发明,突然外屋水烧开了,又赶紧去拔“热得快”的电源。再回来被子已经冒烟了,差点着起火来。邻居们多是烧蜂窝煤取暖,对门武大妈也劝我烧煤炉。我一是侍弄不会煤炉,还怕煤气中毒,也实在是没有地方放,买了煤就只能放到屋里了。所以就这么天天调动着几样电器,抵御着冬天的寒冷。
那时候就盼着出差,无论去哪儿都比我的12排5号暖和。那会儿我在电视台打工,主持着当时很火的栏目《12演播室》,走到哪里也是常被时围着签名照相。也常有人请我去主持节目,别人接我送我,我都在大路口上下车。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的处境,更不愿让人知道我的心情。一会儿是流光溢彩的舞台,转眼又到了自己的平房。特别是在外地刚退了五星酒店的房间,飞回北京,走进自己的小屋,你发现走时因为忘记关上阀门,水表已经冻裂,喷出的水结成了长长的冰柱,你渴望温暖的巢穴变成了冰窖。内心的困苦难以名状,在强烈的对比、反差、矛盾和冲突中,我学会了承受。到武大妈家借壶开水,浇化冰柱,浇开冻住的水表,买来新的,找朋友帮忙换上。不但学会了承受,还学会了解决问题。
小屋的冬天格外的漫长,从十一月初到四月初。三月中旬,街头的女孩已迫不急待地换上了裙装,可小屋依然封存着严冬的寒意。路边的玉兰花已经渐渐绽放。你回到家还得套上已经脱下的冬装。从深秋到寒冬,凄风冷雨,冰霜积雪,把一重又一重寒冷,从每一处缝隙压进小屋。电暖气、电热毯也只是暂时驱赶着身边的冷,等关掉电源,电能和你体能形成的热场,就迅速被冷吞噬。天寒地冻的季节里,每一次回家,都是用躯体在雕刻着冰冻的空气。
所以那寒意是你赶不走也挡不住的,只有等待天气渐渐转热,热了的空气一天天慢慢把它吸走。突然有一天,你不用电暖气,电热毯了,露在被子外的脸也不会被冻得刺疼,你甚至可以不穿秋裤让肌肤和被子亲密接触的时候,你会有一点感动:为春天的美好而感动。没了寒凉,大自然是那么美好。就那么一个冬天,让我对寒冷永远铭记,也从未有过的感激春天。
但躺在小屋里,我能听到无风而干冷的冬夜,街巷外的声音离我很远,听觉也像进如了冬季一样冷清。而春天的来临,不但融化冰雪,也似乎融化了空气,激活了介质,即使窗户仍然封着挡风的封条,而那街巷外的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自然界的变化无处不在,我们本是有能力感知的,也许是我们的疏乎或生活环境日益优越,我们感知自然的能力逐渐地退化了,比其他动物迟钝了。比如地震来临前老鼠们要搬家,比如海啸袭来前大象们都跑了。感谢那冰凉的小屋让我学会去听春天的信息。
还有一次我是在家门口。苏州街70号院的居民都是上公厕的,院内的小公厕只能小便,苏州街路边的公厕是主要去处。那个公厕正对着八一中学的东门,学校操场上的学生也会图近跑来方便。一天下午,我正在公厕,有学生方便完了出去又进来,被他们看得有些尴尬和无奈。没想到,等我走出公厕,八一中学的东门口站着一排大小伙子,七八个人大喊一声:“张——泽——群”,跑了。主持人也是个很容易培养起良好自我感觉的行业,虚荣心既容易满足,也容易膨胀。对话语权的掌控更容易不自主地滋生傲气与霸气。作为观众我不喜欢那样主持人,作为主持人我也警示自己努力避免。但70号院的生活状态与主持人工作状态的失衡——人们不相信主持人还坐公共汽车、上公共厕所——这是我不得不正视的一个问题。
94年6月底,我正式从中国农业电影电视中心调入中央电视台。进台报到后,我从保卫处领到了序号是2888的工作证,挂在胸前得意地进出着大楼,实现了多年的梦想,成为一名正式的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而非客串和特邀。按台里的规定,五年后我才具有中央电视台的分房资格。我至今感谢农影只让我交了三千块钱押金,没有在我调出时收回70号院12排5号的使用权。可那个时候不知是工作变化的原因,还是天气的原因,让我时时想起:我是不是该搬家了。
平房的夏天原本就潮湿,而1994的夏天好像雨水又特别多。确实是四十多年的老房子,透风的地方看不见,一露水,就都看见了,有个露雨的地方,我塞了一条毛巾才算堵上。一天下午,我们在北大采访,结束后,制片人潘跃提出到我家看看,他对我很关心,半年前知道我住平房还把煤气罐给了我。看到了我住的平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匆匆走了。当晚又是雷鸣电闪,大雨倾盆,屋内接雨的盆、桶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第二天一早,在台里见到,张嘴便问:“昨天晚上你家没事儿吧?”
又过几天,我的一个同行来看我,这个北京长大的主持人满是疑惑地问:“这是人住的地儿吗?”那的确是人住的地儿,但是不是主持人住的地儿,就不好说了。从物质对意识的决定性,我们很容易推导出这样的论断:生态决定心态,处境决定心境。可心境变了,人也一定会改变处境。心境的变化,不一定全是主动,有时被动着也改变了。就这么被人说着,我也急于改变处境了。于是,便四处托人租房,条件是楼房,两气(暖气、天然气)齐全的。很快,租到了万寿寺的两室一厅,月租1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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