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的百货公司礼泉农场【严建设日记】

2025年02月04日 Tuesday 晴

1970年的夏天，我收到母亲一封信。描述礼泉农场，说雨后白云涌上半山，跟牛奶一样对面不见人，跟七仙女似的。九嵕山上有唐王陵和顶天寺，长着九转还魂草；泔河水清得见底，昭陵的小河水库鱼多得很，大的有30斤重。农民好得很，鸡蛋6分1个，锅盔好几寸和城墙砖一样厚。看得我馋涎欲滴。

当年母亲在解放商场受迫害，被下放到礼泉县西安市百货公司五七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年仅14岁的我亲眼见证了农场里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点点滴滴。

我带着弟弟到通济坊，乘坐大卡车来到了礼泉小河水库西安市百货公司五七农场。我俩坐在卡车上一个装满粉条渣的麻袋上。那是个烈日炎炎下黄尘滚滚的旅程，160里沟沟坎坎的土路，让我受够了罪，吐个不停。不知捱了多长时间才到昭陵公社。

当年母亲在这个农场身兼四职，做会计，出纳，采购员，保管员，还有卫生员。四位一体。母亲一开始不同意，后来被许西元书记动员了几次：你看咱这单位，80%都是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你不干怎么行！你只管给咱放心干吧！多少能把点关。

有一天。母亲背了30斤油菜籽，让我也背了15斤，然后带我从小河水库的农场。弯弯曲曲走上北面陡峭的原坡。当地人叫做18盘，然后步行到石潭镇去换菜籽油。当年是3斤菜籽换1斤菜油。毒日头晒着，天气热的要命，我们走的又热又渴，路上也没树遮挡，没树荫，一点都没，地面虚土都是烫脚的。然后远远看到地面上有一点树梢露出来，远处有俩人走着走着忽然失踪了，好像土遁了。母亲就带我紧走几步，然后一看脚下忽然出现个大坑，有几间窑洞，村民还养的有羊在下边，然后我们就顺着坡道下去要水喝，村民用葫芦瓢舀出的水，叫做控山水，里边有细细的红线虫，当时渴得很也顾不得了，咕咚咕咚大喝一气。凉气沁人。

1970年的礼泉农场，对我和弟弟而言，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是那个艰难岁月里我俩过的最好的一段日子，吃得饱，有鱼有肉，巨大的鱼是农场民兵用手榴弹在水库炸昏的。最重的30多斤。农场养着两条大狼狗，定量是4两。当然靠职工剩饭过日子。从不咬城里人，见了乡下人凶得很。一条叫小花，一条叫黑豹203，成天跟我俩作伴。

种菜的付益民回家探亲了，我和一个芳名叫做蔡素温的女青工被分配去种菜拔草、浇水，谁是从水库里挑上来的，压的肩膀疼。小蔡姐姐挺漂亮的，肤色白皙，是个不大不讲究的青工。18岁。当年菜地边有个小窑洞，门前盛开着茂密的蜀葵。有个炎热的中午，我钻进窑洞睡着了，被触碰醒后大吃一惊，小蔡姐姐赤条条仅穿一条花裤衩挨着我睡，吓得我跳起来光脚丫就跑，跑进大院里，硬土地上被猜出一个一个小圆包明光锃亮，烫得我直跳脚，可能60度。菜园子是在坡地上开垦的，大约有两亩，地头土崖下掘了个小窑洞。窑洞只有五六平方米，有个单人睡的小土炕，炕围子贴满了旧报纸。窑洞冬暖夏凉，一关门里面就黑咕隆冬的，伸手不见五指。

农场位于礼泉县南洋北侧，四周是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原。初到农场，便被这里的景象所震撼：一排排简陋的土窑洞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土崖下，洞里漆黑一团，用旧报纸糊着墙壁，院门前有个储水的大坑，半坡上有菜园子，是农场自给自足的重要来源。此次看到墙壁上的报纸是1967年的《人民日报》。当年我常去南洋供销社打煤油，当年叫石油。

困难年代过去交通不便，亲人们离多聚少，有异地恋的，有夫妻两地分居的。子女父母在异地他乡谋生者比比皆是。有的人就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逢。也许有些人就此一别就是永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红灯记》里的不著名唱词有：山河破碎儿的心肝碎，日月不圆儿的家难圆，一度广为传唱。1970年春节期间，母亲在礼泉农场唱样板戏这句，被小人揭发告密，并因此受到开会批判。后来因此改了唱词：把日月不圆儿的家难圆改成人民受难儿的怒火燃。

农场里生活简朴，日常起居十分简单。由于物资匮乏，大家的饮食多以粗粮为主，偶尔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厨子是蓝田县人，名叫郑生林。有次弟弟去打饭，是芹菜炒肉片，厨子郑生林抄一勺子菜，抬头一看是个10岁娃拿着搪瓷碗，手一抖，把浮头肉片抖掉，弟弟大怒，发生争持，他用连串土话骂弟弟。你个碎坎麻猴子，鸡娃想给老鸡踏蛋呢。此事被农场的书记许西元得知，叮咛我提防此人，说他是历史反革命，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厨子，角国民党吃饱了愣杀共产党。

有此弟弟在院门外大喊，说阶级敌人把池塘里的鱼毒死了。一看，鱼都翻白肚了，我即刻怀疑是郑生林。母亲看了说，可能她看水浑浊，撒了两包漂白粉。

当年每天睡觉前，付益民在窑洞里都讲段子，我听不懂，最不懂的是方言，兄弟在包谷地把嫂子咥活了。杨子学喜欢看《石头记》，有次约会女青工杜普英，约半夜2点到在荒郊野外的五七路上窑洞里谈心，一帮一一对红。被母亲得知后，严厉制止。百货公司的经理赵益民非常和蔼，老约华侨商店一位漂亮的女青工小王去水库游泳。

我俩把半透明的土蜂蜜从玻璃瓶倒一点在大洋瓷茶缸里，用舌头舔净瓶口上粘糊糊的蜂蜜，往里兑开水。在礼泉农场，鸡蛋蒸馍蔬菜，蜂蜜野果肥鱼，我和弟弟象饿死鬼投胎转世似的，经常把肚子吃得滚瓜溜圆，对农场感激涕零，晕晕忽忽的以为已经是共产主义了。蜂蜜是夏天给牛治病的。

有天我去办公室，见一个面容黢黑的老汉蹲在地下，旁边放着一筐鸡蛋和一个大肚子粗瓷瓶，瓷瓶的破嘴上用苞谷芯塞着。老汉正笨拙的数着一叠旧的零钞，一边给手指上唾，神情怅然。50个鸡蛋，3块钱。见母亲拿出一张5元纸币忙说：李会计，你不拿大票子，咱找不开，你给我零的就行咧。最后按了鲜红的指印，尴尬的推诿了母亲递与擦手的纸。

如今，岁月已悄然流逝了54年。一泓碧波浩瀚的水库底朝天，成了麦地。18盘也不见了，唯有旧窑洞尚存。每当回想起那段在礼泉农场的时光时，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