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母亲都要腌大量的雪里蕻。借架子车从郊区买来廉价的雪里蕻，一般是1分钱4斤，洗净了晾在麻绳上沥出多余的水分，让我拿着大粗瓷碗去小铺子购买5分钱1斤的粗盐，因利润太少，铺子里不肯出麻纸包装。然后在一口巨大的瓮里一层雪里蕻一层碾碎的大青盐，再撒一把花椒，压上一块洗净的巨大础石，盖上木盖，过十来天就可以吃了。一大瓮咸菜可吃一个冬天。

    我家住的后院是工厂，拐角地方有个厨房，有俩蓝田厨子。我经常被厨房的葱油香和熟粮食的香味所吸引。有次见他俩在蒸馍。他们把发酵的面团擀开，给上面摊一层烫软的包谷面，再卷起来，切做一段一段的蒸熟。那年月叫金银卷。其中有个说：“老哥，这两头的咱俩一人一个。”两头的包谷面少些。

    父亲偶而拿回一点食物，常会锁在柜子里，包括紫红色高粱面窝窝头。有次我闻见地下室里飘着一股浓郁的梨的香味，搅扰的我心神不宁。在食品匮乏的年代，能有几粒糖精泡水喝就是很大的奢望，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水果。那次是8岁的二哥用螺丝刀拧开了锁鼻上的螺丝，偷出一只黄灿灿的梨，和我分吃了，吃的一点不剩，包括梨核。当我舔着指头上的梨汁时想，将来自己赚钱了就买一筐梨。有时伯父来串门，掀开湿漉漉的木头锅盖一看，嫌我家的伙食太差，就从口袋里数出2两粮票，再摸出一枚面值5分的镍币，用大拇指按倒在桌面上，让我跑腿去骡马市去买2两锅盔。母亲只是不要他的钱，自己拿出钱来让我去买。

    我去买烙饼的时候，小饭铺的人一刀切不准，就会加一小绺添头，用薄麻纸包着递给我。我抗不住烙饼散发出那股熟粮食的香味，每次都把那一小绺添头偷吃掉。而伯父总是吃独食，不但将那块自己吃完，还要把掉在桌面上的碎渣也仔细拣起来投进嘴里。我怀疑这是金银首饰店掌柜的作风，父亲和伯父从小就在金银首饰店当学徒，难免学些坏毛病。父亲每天晚上洗完脚，顺手把洗脚布扔进盆里，挥挥手吩咐我把洗脚布摆一下，把洗脚水倒了，我怀疑这也是金银首饰店掌柜的的作风。

    我们院子有个门房老头，常让我去骡马市给他买豆浆油条，一般是买1两油条，2碗咸豆浆。豆浆是3分钱1碗，咸豆浆是加了紫菜、榨菜、虾皮、鸡蛋丝，再淋上香油、酱油和醋的，7分钱一碗。我有几次偷工减料，只买1碗咸豆浆，再在里面兑1碗普通豆浆，拿洋瓷提盒提回去报虚帐，这样就可以瞒下4分钱。门房老头也许是没觉察，也许是不计较，只是二话不说，接过去慢慢吃，而且吃到最后总要留一口给我，算是奖赏。后来我回忆起此事，非常懊悔，同时觉得门房老头其实比自己的亲伯父还要讲义气。

    有一天，母亲匆匆从单位拿回来4包点心，挂在屋顶的钉子上，说这是单位职工的，下午再给人家送去，咱不能吃。我又饿又馋，等母亲一走，就马上在桌子上摞上椅子，椅子上再摞上板凳，毫不犹豫地爬上去，解了一包坐到后院去吃。

母亲拿回来的是德懋恭的水晶饼。

    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过来了一只大公鸡，它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咯咯叫着，趁我不防，猛冲上来，啄了一块转身就跑。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见邻居韩妈妈扭着缠过的小脚，顺手捞了一根洗衣服的棒槌才去撵，跑出了一脸汗才从鸡嘴里把那半块点心夺下来，问我还要不要。

    我感到不好意思，就大方地说：算了，不要了，你吃吧。

    夺我点心的是一只叫做猴子的大公鸡，那是一只毫不怕人的极其凶猛的斗鸡。水晶饼是用富强粉、冰糖、猪板油加玫瑰、橘饼、核桃仁和青红丝做的，中间点了一粒红点，据说是给慈禧太后上供的贡品，硬邦邦的，好吃极了，西安人誉其为：

                 金底银帮鼓鼓腔，

                 红色印章盖中央。

    下午母亲回家，爬上桌子取下点心，在四个边角捏了捏，就提着匆匆走了。不大一会儿，母亲又跑回家来，在后院问了韩妈妈几句话，韩妈妈慌忙说：她只从鸡嘴里抢下来半块，已用刀切成了6份，预备和家里人一起吃，现在还没吃呢，要的话就拿回去。

    母亲气坏了，一把拽过我，压在她的膝盖上，脱下我的裤子，在我屁股上打了一顿巴掌，一边骂道：你这个饿死鬼投胎的小讨债鬼，我叫你偷吃！我叫你嘴馋！打死你这小讨债鬼！

    我连连回话说：“妈，我再也不敢了。”这既是因为挨打很痛，也是因为怕惹妈妈再生气。当时我极其盼望父亲赶快回家救我。

    打完后，母亲搂着我，我哭了，她自己也哭了一场。那年我6岁。我因为心虚理亏，赶紧寻了笤帚去扫地。我已经有了经验：只要我干活，母亲就会很高兴。她经常说一个儿歌：

                  娃娃勤，爱死人，

                  娃娃懒，没人管，

                  拿起火棍往外撵。

严建设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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