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很美。每到夏天的夜晚，院落里就成了原始公社群体制。老椿树的叶片在暗暗的星光下显出美丽规则的黑色剪影，昏黄的灯光，习习的熏风，和睦的邻居们在院落里共同分享着天井和凉风，以及那些亮晶晶的星星和迷朦的月光。人们拖来帆布躺椅或芦苇编制的粗凉席，光臂裸腿的混躺着，不分七长八短、五湖四海，毫无顾忌地聊着，挥舞着补了补丁的芭蕉扇，全无半分竞争。

    父亲经常只穿一条白裤衩和背心，露出一根根胸肋骨分明挺起的极瘦的身躯，疲惫地躺在帆布躺椅上，给我们兄弟姐妹讲故事，讲的时候脖子上皱巴巴的皮肤裹着喉结一动一动的，叫人看着很难受。讲得最多的是《水浒》。我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好像迷迷糊糊的正站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南关十字街口。

这是一个似曾熟悉却又陌生的南关十字街口。路边长着三角形树叶的青枫树，还有已开了粉红色绒线花的合欢树。人群络绎不绝。我苦苦思索：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一刹间，我甚至搞不清楚我是谁。

    合欢花和青枫树必是自己以前很熟悉的。

    人群依然络绎不绝。

    我在恍惚中觉得忽然旭日东升，忽然日过中天，忽然夕阳斜照，忽然明月高悬，忽然星光灿烂。大团大团雪白的云朵，急急地在我面前像奔腾的马群一样汹涌飘过，大群大群的鸽子扇着翅膀从头顶一掠而过，撒下嘹亮优美的鸽哨声。时光不是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且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天甚至一月倏然飞逝。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对于时光流逝的恐惧。

    日出月落，斗转星移，周围的墙皮在剥落、在锈蚀、在风化，那些青枫树和绿合欢树也在夭折、在衰老、在腐朽。我自己却忽然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