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本来应当在前几天,在清明前就该写下的。
因为在我的家乡,传统的风俗是,为刚刚过去的一年间逝去的“新亡人”扫墓祭祀,应当在清明前或清明当天;对去年以前就辞世的“旧亡人”祭祀扫墓,则可以在清明之后,立夏之前——有句形容这后一种风俗的民谚叫做“拜山拜到立夏,拜就拜,不拜就罢。”
心灵里的祭祀也应如此。
可是因为近日事冗,这篇小文的写作就拖了下来。
但是,我总得写点什么,因为自去年六月间听到他故去的消息之后,我就一直想写点什么来纪念他,这种心愿,已经萦绕于脑际很久。
他并非我的亲人,但是,他是一个在亲切感上使我感到与亲人相比毫无异样的艺坛前辈,一个谊兼师友的贤者。
他,就是陈剑雨。
剑雨老师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从中国电影家协会研究部主任的位上调到福州,任福建电影制片厂厂长。因为一时没有空出的宿舍,文化厅就把他安置在我当时所住的旧楼里,成了我的对门居。
这时,他已经是中国电影界的名人了。长期任职于《大众电影》杂志社和协会理论研究部并担任负责人,勤奋的笔耕,不凡的艺术才情,使他在电影理论、评论和创作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尤其是作为电影《红高梁》的编剧,更是蜚声影坛。
在几次有关电影的座谈会之后,他与我渐渐地熟稔了起来,于是,对门而居的两家之间的走动开始了。当然,多是我以一个后辈的身份,到他的家里去,与他聊天,电影、文学、人生,渐渐地,两人遂成忘年之交。后来的夜话,就更是纵横无忌,畅所欲言了。他家里的朋友当然不会只是我一个,相反,那个旧套间的夜晚,往往是卿客如过江之鳅。因为他为人襟怀坦荡,豪放大气,热情如火,好客重义,泉州文人的主流文化性格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分外突出。同时,他视野开阔,学养深厚,举凡影视、文学、戏剧和美术,他谈出的见解,都绝非泛泛之论,对许多电影名作的艺术性,他更能得其三昧。因此,许多文艺界的朋友,为官的或在野的,得意的或失志的,都会来与他交往。他珍爱人才,淡看权贵。“我就不明白,他×××一个学者,为什么就怕一个党棍。”这是他在一次情绪激动中发出的激愤之言。现在想来,这样一句话,在一个年过半百,而且在皇城根下的全国文联机关呆了多年的人口中说出,那里面委实含有太多的书生意气,却也显出了他的可爱与可敬。
他像不少泉州人那样,对于自己的家乡有着十分强烈的自豪感,有着浓郁的乡党情结。仅就饮食而言,他就老感到福州菜的口味不如泉州菜。记得一次我母亲做了一些肉粽,让我送几个到对门去。这本是家常节令食品,没想到他竟十分喜爱,事后还对我提起——原因只为我母亲做的肉粽口味是潮汕口味,与泉州肉粽近似的。
在时任国家广播影视局长、同样是福建人的石方禹推荐下,来到福影任厂长的陈剑雨,是怀着一腔振兴家乡电影文化的热血赴任的。在任内,福影厂推出了《欢乐英雄》、《阴阳界》等颇有影响的故事片佳作。然而,20世纪80年代的最后几年,对于中国文化艺术界,都是些多事之秋。于是,他壮志难酬,当我们几个朋友在外贸中心酒家为回京的他饯行时,他是很有一些抑郁的。
剑雨先生当然不是完人。但是在即将结束这篇短文的时候,我记起,当年曾与作家北村在他家中有一席畅谈,当纵论学界文坛前辈与师长的时候,我们就对几位文论家的评价发生了争论。争论之后,我发出这样的一段感慨:发现前辈或师辈的缺点是容易的,然而重要的在于自省,当我们处于与他们相类似的境遇时,我们是否可能做比他们更好?他们那些超迈的品格与才智,我们在流水年华之后是否真正地体察到,并承继为一种财富?对这段言语,剑雨老师后来表示了肯定和赞赏。而如今,在他逝去之后,我感到,这种赞赏已经转化为一种警策。
看过电影《红高粱》后,得知编剧是福建泉州人时,我曾经有过一段奇特的梦境:一个秦俑武士从始皇陵中跃出,在秦直道上狂奔,渐渐地,他的带有关中人特征的木然的陶脸,变得生动起来,一路掏出许多电影拷贝向路边抛撒,定睛一看,我们发现,他已经成了张艺谋。而后,一棵带着火红花朵的剌桐树从南方的两座古塔下的土中跃起,飘然地向北方移动,不意之间,这棵南方的剌桐树已经叠化成了北方的红高梁。
梦是虚幻无稽的,但,陈剑雨确实像是泉州的一棵剌桐树,移植北方之后就成了红高梁。然而,是多少有些水土不服,还是对生身之地过于依恋?我听友人们说,这棵红高梁化为灰烬之前,他交代过子女,要把骨灰撒回福建的海中。
如今,他是否已经化成家乡海中那常动不息的水之一部分?他是那海底下仍然汹涌的波涛,还是那水面上已然宁静的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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