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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第十二期小说《三个光棍一个家》上(向秀煌)

(2012-07-31 10:00:10)
标签:

长河

第十二期

小说

向秀煌

焦玫

文化

分类: 长河流淌

三条光棍一个家

      向秀煌 

    老欧笑着苦瓜脸,将欧少华和肖志高送出屋门口。这两个人就这么来一下,把他欧家兴和他的大崽欧少成、小崽欧少忠的名字往表里一填,三爷崽就成了三条光荣的光棍汉,写进了铜板册要上报到县里去。

    刚才两人一进屋,村长肖志高就一改平时板着的马面脸,拖着鸭公腔说:“老兄弟,有好事了。”老欧就像半夜里捡了个水冬瓜,一下摸不着头脑,看了一眼欧少华,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大伯,是好事。”少华是三弟欧家才的儿子,老欧信得过,相信是有好事。问明事由,是要将全村的光棍填表上报。

    老欧说:“那麻烦你将大毛、仄毛报上吧!”大毛、仄毛是他两个崽的小名,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喊。

    肖志高的马面脸又是一笑:“那你呢?报上政府有补助有救济,好多人都争着报哩!”

    老欧摊摊手:“我都做爹做爷了,还报得上光棍?”

    “算光棍,算光棍,你不也睡冷被窝,难道你还睡热被窝?”一说到俏皮话,肖志高就来了劲。

    老欧没有那份欢喜劲,老伴去世了三年,他睡了三年冷被窝。

    就这样,老欧成了全村年纪最大的老光棍,他们家就成了全县有名的三条光棍之家了。

    临出门时,肖志高又抓了一把老欧的手:“老兄弟,恭喜你啊。”

    “话莫这样讲呀,肖村长,莫奈何了才当这光棍,哪有你当干部光荣呢。”老欧知道肖志高是在挖苦他,想再说几句有冲劲的话,看到少华朝他眨了眨眼,便把话咽落到肚里去。

    看着两人已走远,老欧返回灶屋,开始动手煮早饭。少华是要来他屋里吃早饭的。再说,都是腊月日子了,还有好多工夫没有忙完,吃了饭几爷崽还要把猪圈里的粪挑到跑马田油菜地里去。

    老欧今年六十六岁了,头发还是乌黑的,脸上虽有道道苦瓜纹,但肉色还红润,精神还饱满,身材虽谈不上魁伟,但说得上高大壮实,腰杆直直的,没有驼的迹象,整体来看,算得上标准中国农民的形象。好在身子骨健朗,还撑得起这个有点无奈又不得不撑下去的家。

    饭已煮熟,菜已炒好,其实很简单,煮饭只要淘好米扣上水,放进电饭煲打开电就行了。至于菜嘛,昨天赶场买的肉还剩点,给少华留上一碗,其余的就着汤汤水水下点萝卜、白菜、大蒜、盐须什么的就行了。

    今天天气还好,透过蒙雾的缕缕阳光,穿过窗子洒在灶屋里,印下个金黄色的、成规则的方块,老欧感到身上有了热气。天都老晏了,仄毛两个怎么还没起来呢?老欧从灶屋窗子伸出个头,朝着正屋这边喊:“起来呷饭了,还要挑粪哩。”

    两个房里没有动静,老欧更加大声的喊起来,喊得全村人都听到了。仄毛才在房里吼一声:“喊,喊,喊,喊哪样,你不先喊大毛。”

    往日仄毛都起得早,蛮肯做工夫的,今天怎么了?好久老欧才回过神来,原来昨天两兄弟在睹气。

    昨天老欧到赶场,买回肉炒了一坨,孙女天苗吵着要呷饭了,但仄毛做工还没回来,老欧就把好菜分成四份,好给仄毛留一份,刚分好仄毛就回来了,气呼呼的把四份菜改分成三份,自己打碗饭揣着那份菜出了灶屋。大毛不声不响,拿着自己那份菜只管吃。天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欧把剩下的那一份揣到天苗眼前,哄好天苗不哭了,自己夹了点腌菜和萝卜坨坨,就着泪呷好这餐饭。

    三条光棍的家,人是硬梆梆了,说出的话是硬梆梆的,就连屋里的空气也是硬梆梆的。

    这时,老欧才想起老伴的好处来,老伴在时,能缓解两兄弟的冲突,有女人在,就有温情在,家里也柔和了许多。

    这两个崽儿呀!老欧又叹气了。

    大毛这崽痴痴傻傻的,今年都四十岁了。三十五岁那一年,他妈还在世,霸蛮从娘屋给他讲了个嫁娘,和大毛半斤八两是一对,但也费了好大力气,还给女方一笔礼水钱,总算讨进了屋,一年后添了个孙女,下一辈也算有了个苗苗。只怪大毛这崽太木太傻,又怪张只眼这家伙太坏,好好的一个家又搞烂了。那天大毛两口子去麻梨山放牛,张只眼也在坡上做工夫,见没有别的人,就抓住大毛嫁娘的手往枞树林里拖,大毛呢,不去护着自己嫁娘,而是跑下去来喊爹,等仄毛扛着扁担和爹随着大毛来到山上,只见大毛嫁娘光着身子蹲在草丛里哭,仄毛舞着扁担满山都找遍了,哪见张只眼的身影?于是舞起扁担要打大毛嫁娘,被老欧拦住了,自这以后,仄毛看大毛两口子总是不那么顺眼。

    昨天这事,必定是仄毛老神经又犯了,认为大毛这人不中用,两爷崽只配呷一份菜,而大毛总恨仄毛把他的嫁娘给吼走了,两兄弟就是这么拗着劲。

    乍一看仄毛,也算一个标致的小伙子,身材像他爹,又有一身好力气。知子莫如父,这崽就是神古隆咚的,神得一根筋转不过弯来。那年少华想给仄毛介绍个对象,姑娘在少华的工地上做工,就特地把仄毛也喊到工地上做工,让两人见见面增加感情,仄毛空有一身好力气,扛着木板上楼梯就是不会拐弯,那姑娘见仄毛这么神里神气连楼梯都不会上,自然也不和他处对象了。

    想到这两个崽儿的婚事,他就伤心,想到自己的婚姻,他就流泪。

    “快起来呀仄毛,饭菜都要凉了。”擦了一把老泪,老欧又喊了起来,挑粪去跑马田,大毛去不去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又挑不了好多,再说,只要仄毛去了,他也会跟着去,所以这次点名喊仄毛。

    仄毛在床上翻来覆去也困厌了,天天起得早,今天想睡个天昏地暗还是不习惯,也就起床了。他一起床,大毛也起床了。只有天苗还在呼呼的睡。看样子她不像一个傻孩子。可惜这乡下没有幼儿园,只在家里除了睡觉就是玩泥巴。

    仄毛呷了饭,就把粪篮拿到粪堆边,拿起搭耙勾粪,搭耙挖进粪堆里,用手一压一抬,一次可以勾起二十多斤猪粪。仄毛勾了满满的一担,大约有一百五六十斤,也不费力就挑上了肩。刚上路听到摩托车的喇叭声,一看是少华。

    “二哥来了。”仄毛挑着猪粪站在路边,朝少华笑着。

    “仄毛,今天莫做工了,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哩。”少华在屋坎下喊着,便将摩托车熄了火,上好脚架,沿着岩板台阶直往大伯屋里走。仄毛放下担子,紧跟着少华。大毛也不勾粪了,跟着他们两个屁股后面。

 

    欧少华是代替他爹欧家才来做登记光棍这份差事的。欧家才是村支书,这几年都住在城里,一来他不想多管村里的事,二来身子骨不大好,住在城里打针喝药方便些。其实住城里当乡里的村支书也不碍事,现在都有手机,乡党委有什么事都打电话通知,大的事他回村里去办,一般的事就任由村长肖志高打理。今天这事牵扯到利益平衡,怕肖志高为他们肖家人谋利益,但确实老病复发了要打针,只好由少华代替他来办。

    他们岩湾村只有欧家和肖家两大姓,多年来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欧家人当支书,那必定由肖家人当村长,风水轮流转,再由肖家人当书记,欧家人当村长。这个规定被乡里默认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平关系,保持稳定。

    今天刚麻麻亮,欧少华就骑摩托车从城里直接到肖志高家里邀他一起忙着办事。

    欧少华可算是村里的顶尖人物,三十七岁正值壮年,又有一门好手艺,在城里当包工头,县城里大的房地产工程木工方面的项目都由他包了。城里有房产,银行有存款,手下有民工。但他是个恋乡恋土的人,村里穷光棍多他也揪心,总觉得他爹这个支书当得不光彩。

    村子不算大,那些能进表册光荣当上光棍的人,肖志高心里都有数,两人忙乎一阵就统计好了,全村共有二十三条光棍。欧少华的直属亲属就他大伯家三个,肖志高的直属亲属有六个,他二哥家的肖开全、肖开银、肖开玉三兄弟,他大哥家的肖满四、肖瘫子和肖哑子。

    “四叔,他们三个是谁?”欧少华明知故问。

    “呵,就是满氏,瘫妹和哑妹三娘崽。”肖志高笑着马脸说,“她们是三个女光棍,女光棍也是光棍嘛!”

    肖志高这人就是这样,沾上点便宜就高兴,所以他今天见老欧也是阴天转睛,马脸挂上笑面具,欧少华不做声,让他这么填,是觉得满氏三娘崽值得可怜,也该得点好处,再说,肖志高是长辈,为这点小事不好取面子。

    肖志高把表册盖上大圆疤,欧少华接过手放进衣袋里,骑上摩托车到大伯家吃早饭,另外要办的事就不耐烦告诉肖志高。光棍表可下午回城复印两份再把原件交上去。

    老欧正在厨房里收拾,见少华来了,便揣着饭菜走出灶屋,和他们三兄弟一起进了堂屋,扒开火塘里昨晚留下的火种,加上了些干柴火,叭啦叭啦地燃起了火苗。

    欧少华感到饿了,大口大口扒着饭,老欧想问的话又忍了忍。

    “少华,报上光棍真的是好事吗?”欧少华刚放下碗筷,老欧忍不住就问了起来。

    “大伯,我就告诉你吧,县里重视起这事了。”

    “那还不是送点慰问品。”老欧看过电视,领导重视哪里,就到哪里慰问,送大米,送植物油,送肉,送棉衣棉被。虽然从未有领导慰问过老欧,但他并不稀罕这些东西。他老欧想要的,领导没有,更不可能来送。

    “你们知道谁要来吗?”少华的眼神从老欧脸上,环扫到大毛、仄毛脸上,见他们有点无所谓,便挪坐到高凳上,手一挥,接着说,“是刚上任的女县长要来,我敢肯定,女县长指名要来慰问光棍们,就是想要帮光棍们解决婚姻问题,你们说,是不是好事!这话我都还未给肖村长讲哩。”

    大毛手舞足蹈起来,老欧也得了个惊喜。

    “少华,是你请动县长的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欧少华矜持地抿嘴一笑。

    老欧兴奋起来。少华能把县长请到这个穷乡僻野来,这是他们欧家人的骄傲。手里拿着烧火的铁夹自然而然地敲到大毛、仄毛肩上:“你们两兄弟呀,要能抵上少华半只脚,就算我修了八辈子福。”

    其实,请动县长的另外有个人,就是县政府的刘秘书,本名叫刘明书,是欧少华的高中同学。那时刘明书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欧少华是学校的体育健将。刘明书身材瘦小,生性柔弱,难免有些顽皮生要欺负他,欧少华高大壮实,就成了他的保镖。高考刘明书上了名牌大学,欧少华榜上无名回家学了木匠手艺,两人的联络一直维持着。现刘明书是县长身边的红人,欧少华在县城小有名气算得上个老板,两人隔三岔五少不了聚会进餐,关系越来越铁了。

    为了请动县长,两人有过一番谋划,现在的刘秘书见多识广,窥摸到女县长的心思,在舆论上又下了几手工夫,就将这次慰问活动列入了县长的工作日程。

    接下来欧少华要做的事,也是经过谋划了的,就是教仄毛唱歌,再由仄毛教光棍们唱歌,歌要唱给女县长听,原因很简单,就是要用光棍的歌声,打动女县长母性温柔的心。

    “仄毛,我教你唱歌好吗?”

    “好呀,我都好久不唱歌了。”仄毛有唱歌的天赋,小学读书的时候,数学、语文不及格,就是音乐及了格,按仄毛的话来说,唱歌很容易,顺着那个调子唱下去,又不要拐弯,唱到得意的地方,死劲吼几声,蛮有味的。要拐弯的事,仄毛才不耐烦做哩。记得上小学报名时,老师问:“你爹是哪个?”“是老欧!”这话不要拐弯,仄毛马上答上来。老师又问,老欧的小崽是哪个?仄毛想,我是老欧的小崽,老欧的小崽又是哪个,这话要拐弯,不讲了,不讲了。

    少华不知道仄毛联想这么多,见仄毛已经答应学唱歌,接着说:“我教你唱歌,你要使劲学,学会了,还要去教张只眼三兄弟,教黄鼻义、邪口水他们唱。女县长来,要听你们唱歌的,听高兴了,就会给你们新衣服、新被窝,还有钱,让你们讲嫁娘来。”

    “我不教张只眼,他是坏人,他专摸人家的嫁娘。我只教黄鼻义、邪口水、肖开银他们唱。仄毛不知道二哥少华为什么要让他教张只眼唱歌。这让少华给他讲了许多道理,说是张只眼现在不犯事老实了,不要去记恨他了,再说他也是光棍,所有的光棍都要会唱歌,这样声音才大,听的人才多,效果才好。”这些道理仄毛不大懂,反正这么多年来,他最听二哥少华的话,他的话都是对的,都有道理。仄毛听着,点着头,心里也来劲了,要少华马上就教他唱歌。

    这时的老欧家,火烧得很大,声响也很大,村里人听到,不知道老欧家又出了什么事。

 

    农历腊月十九这天,肖志高村长接到欧家才支书的电话,知道县长近几天要来村里慰问光棍。

    他从光棍里挑了仄毛、黄鼻义、邪口水,还有他自家的开金、开银两兄弟打扫村部的卫生。说是村部,其实就是原来的小学,这学校多年前就合并到乡中心完小去了,房子空着,就当做村部用,几张课桌,几条板凳,就成了岩湾村的行政机关。不过这几天支书在城里也忙着,要广告公司做些发展规划、政策宣传、评比检查之类的栏目布置墙面。学校门口的操坪现在已变成了晒谷场,是通村公路的终点站,坪里停有的几辆三轮车,是专为村民赶场上街载人载物用的,也让车主做了番装饰。

    腊月二十三这天一大早,肖村长又接到李乡长的通知,说县长今天要来。因为光棍多走不过来,就到村部集中发放慰问品,只去一家有三条光棍的几户慰问。

    天才麻麻亮,老欧就起床了,忙着整理屋子和院子,忙着把鸡呀鸭呀关到屋背后,免得再弄脏地方,这时,他听到肖志高那通过喇叭筒传出的鸭公嗓,是在下通知。老欧昨天就知道县长今天要来,是少华告诉他的。

    一吃过早饭,老欧就催一家人换衣服。老欧换上这件镶有红领红腰条的羽绒服,这件衣是前年少华买给仄毛的,已让仄毛穿得很脏了,昨天擦洗了一天,今天穿上,即显得年轻,又显得新潮。大毛也换上了干净衣服,但还是掩盖不了身上的痴气。只有仄毛穿上真正的新衣,这衣是少华才买给老欧的,老欧又和仄毛对换穿,穿上这新衣仄毛显得挺帅气。天苗也换上了新衣,是老欧赶场给买的,男人哪会买小孩子的衣服,天苗穿着不合体。

    今天天气很好。气象预报说早上有雾,但是没有,天清蓝清蓝的,太阳很亮很纯。空气是清新的,让人感到爽朗、舒适。山坡上隐隐略略展现出梅花的淡红,偶尔动起一阵风,但没了往日那种刺骨感觉,柔柔的,带点暖意。

    此刻的村民,都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期盼。

    老欧有猎人般的耳朵,最先听到了汽车的鸣叫,接着就看到山坳上扬起了灰尘,从山坳到村部拐弯抹角有三里泥土路,幸好今天是天晴。

    老欧的家就在村部背后的岩坎上,站在屋门口就可以看到村部的晒谷坪。岩湾全村都住在这条垅水两边的山脚下,这边是欧家,溪对门是肖家。

    县长来了!有人欢呼起来。

    四辆小车停到了操坪里。老欧激动起来,有生以来,他只见到几位男县长,从来没见过女县长,在他想象中,女县长该是一位比较年长、有点白发、满脸慈祥的首长吧。他睁大眼睛看着车门,想第一眼看到女县长。一辆车门打开了,出来的是李乡长和欧少华;另一辆车门打开,走出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和一个戴眼睛的瘦个子男人。老欧估计着这个就是少华说的刘秘书。第三辆车里出来的是背挎包、扛摄像机的记者,剩下那辆是面包车,可能装的是慰问品。哪个是女县长呢?

    车里的那群人在肖村长的陪同下,来到老欧家。人未进家门,肖志高那鸭公嗓子先进来了:“老兄弟,卜县长来看你了!”

    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就是卜县长?老欧呆了。

    一家人站在院子里,仄毛人高马大显眼,卜县长伸过手来要和仄毛握手。仄毛真的傻住了,脸憋得通红,手怎么也伸不出来。还是他身边的少华手脑灵便,马上接过县长的手握着,一道电流击遍全身,欧少华热血沸腾了。

    仄毛呀仄毛,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想什么去了?

    仄毛想到妈说的话。那年他十六岁,大毛二十一岁。儿子大了,妈担心这对傻儿子在外面惹事生非,告诫他俩,外面是花花世界,出去不要做坏事,别人的嫁娘不能摸啊。后来,他最恨张只眼,最恨像张只眼这种摸别人嫁娘的坏人,就把妈说的“别人的嫁娘不能摸”当成自己的座右铭。他知道,这位女县长是“别人的嫁娘”,但他不知道,女县长是代表政府来慰问的,不但可以握手,还可以拥抱,可以敞开心扉的交流思想、表达情感。仄毛就是太神了,脑筋转不过这个弯。

    “大叔,你还蛮精神哩”,卜县长很热情地握住老欧的手。此时,老欧有点慌张,满肚子的话不知怎么说,也不敢正眼看这位女县长,眼睛斜在县长的头发和肩膀上,那头发和肩膀上落有尘梢,他想去拍掉这些尘梢,但是不能,一来手被握住了,二来也不敢冒然有什么动作,只是心在痛,村里穷了,路也未修好,搞得县长一身灰尘。稍停,老欧下了决心仔细看了县长一眼。

    就这一眼,像蒙蒙黎明看到初升的太阳,像雨过天晴看到第一道彩虹,老欧震惊了,他觉得这位女县长像一个人,他很熟悉的一个人,良久,才从恍惚中明白过来,她像观音菩萨,像他曾多次跪拜过的观音菩萨!

    一股暖流,涌进他久旱干涸的心田。他那积在心里多年,曾多次祈求过的愿望也许就要实现了。

    这时,卜县长已经和大毛握过了手,蹲下身正在和天苗说话。

    看着这个亲切而慈祥的大阿姨,天苗天真地问:“你看到我妈妈了吗,我要妈妈。”说着就哭了起来。

    卜县长帮天苗拭掉眼泪,站起身来又和老欧交谈:“大叔,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老欧点着头,眼睛已经湿润了。

    卜县长一干人要到肖开金家去,老欧送到晒谷坪,就看着天苗在那玩耍,仄毛两个同到一起看热闹去了。

    肖开金的外号叫张只眼,他只有左眼半张着,右眼全陷进去了,没有眼珠,只有那张眼皮搭盖在眼洞上。肖开金这人属于玩世不恭类型的,耍惯了光棍无所谓,有机会干干调戏妇女的勾当,偶尔又到城里嫖回娼,觉得自己过得蛮潇洒。

    肖开银与肖开金有天壤之别,不像一个娘生的。他为人忠厚老实,就是不善言辞、不爱交际,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媳妇。肖开玉才二十八岁,三十岁以上打单身才叫光棍,他这光棍还是他四叔村长肖志高拉进来的。

    在肖家,仄毛又碰到黄鼻义和邪口水,这两个人也都是叫的外号,村里人都喜欢叫别人外号。黄鼻义也姓欧,邪口水是单姓人家,姓邢,他爹是从邢家到岩湾来当上门郎的,先取外号叫邢口水,后就叫惯了邪口水。这两人家里穷,加上生理上有些流鼻涕、流口水之类小毛病,没有女人看得上,所以三十多岁了还在打单身。

    仄毛今天有特殊任务,他要领着光棍们唱歌哩。虽然他恨张只眼,但还得和他打招呼。见县长和肖家三兄弟谈话谈好了,就招呼他们三个和黄鼻义、邪口水一起围成团,又交待说,我们今天要好好唱,大家都会唱了这个歌,唱的是自己的心声和希望。今天有少华在场,仄毛相信今天一定会把歌唱好的。

    按计划,卜县长还要去肖满四家去慰问,这可让肖志高为难了。风光了一天的肖村长,也有为难的时候。正当他准备说肖满四三个去了大姨家糊弄过去时,刘秘书却在提醒卜县长:

   “卜县长,都中午十二点了,下午三点你有个电话会要参加,得抓紧时间呀。”

    卜县长有点不情愿,但确实时间来不及,就说:“好吧,那就回村部和全体光棍们见个面吧!”

    肖村长便站到高处,广播筒又喊起来:“都到晒谷坪集合啊!”

    回到村部晒谷坪,光棍们在这里都聚齐了。便按表册发慰问品,是一件新棉衣、一袋大米和一桶植物油,还有一个装有慰问金的红包。只剩下肖满四、肖瘫子、肖哑子一家三个没有领,肖村长说由他送到家里去。

    欧少华忙着招呼光棍汉们换上新棉衣。二十个光棍汉,穿上一色的新衣,就像一队刚入伍的新战士,精神多了,帅气多了。卜县长又走上前去,和光棍们握着手,就像首长接见要上前线的勇士一样。

    李乡长挥动着一双手,大声说道:“卜县长把乡亲们的柴米油盐、婚嫁喜居全都装在心里,是个好父母官啦!”

    大家鼓起了掌表示感谢。

    刘秘书接着说:“大家唱个歌吧,用歌声向卜县长表示感谢。”

    欧少华向仄毛看了一眼,仄毛明白该唱歌了。他已经憋了好久,今天太高兴了,早就想吼起来。练了这几天,歌练得滚瓜烂熟,现在终于可以唱出来了。于是他起了个头,光棍们跟着他唱了起来:

    谁说我傻

    我也想要一个家

    想要暖被窝

    想要热饭茶

 

    别说我傻

    我也会有一个家

    会有乖嫁娘

    会有崽儿喊爸爸

 

    我并不傻

    我要建设我的家

    让家换模样

    让家披彩霞

    歌声、笑声、掌声、炮仗声汇合成宏亮的交响曲,在山谷里回荡。

    老欧在唱歌时,见卜县长的眼睛都红润了。

 

    晒谷坪里已经空荡荡的了,只有老欧一个人还怔怔地站在刚才卜县长上车的那块地方。

    今天这事儿,仿佛是做了一个甜美的梦,观音菩萨在他老欧眼前现了身,又腾云驾雾走了,让他的心空空的像丢了魂魄,又让他的心沉沉的像揣着一块珍宝。

    卜县长走了,他老欧还有话没有向卜县长说,硬硬的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

    若大的一个晒谷坪,只有老欧一个人,和他身边的一台车。这台车是留给刘秘书和李乡长回去坐的,他们还在村部里研究工作。

    卜县长要走的时候,手掌在刘秘书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刘,这里就是我们俩人的点了。你留下好好熟悉一下情况,春节后就要展开工作啦。”

    这一掌,是在给刘秘书下任务,也显现出了县长的魄力。

    卜县长大概只有三十来岁,刘秘书应该有三十五六了,县长还是“小刘”、“小刘”的叫,这才叫官大一级压三辈!

    老欧想把心里的话向小刘先说说,就朝村部屋里走。

    窗子格坏了块玻璃,正好可以看到屋里面。刘秘书、李乡长、肖村长再加欧少华四个人围着火盆坐着在开会,这是决定全村二十多条光棍婚姻大事的会议。

    按级别,李乡长最大,是正科级干部,刘秘书才是副主任科员,但刘秘书是代表县长,以县政府的名义参加这次会议的,所以这会议便按他的思路来开的。从卜县长上任这几个月时间里,他看出卜县长是真正干事的创新型干部,想做出几件别人没发现,甚至别看不起的民心工程来,从今天卜县长的眼神里,他体验到,光棍们的生活现状和言行歌声已经打动了卜县长的心。一个女人,最柔软的是她的心,一旦心被打动,那种母爱的天性就会像高山瀑布般地飞涌而来。父母官、父母官,父母有责任来关心、操办儿女的婚姻大事,这就会让卜县长更加重视这项工作。县长的那一拍掌,是把他当一个主角来唱这台戏的。

    刘秘书先为工作研究开了个头:“领导安排这项扶贫帮婚的工作,我们几个就把他做起来吧。”在秘书岗位上干了七八年,刘秘书总爱沿着领导的意图找些新名词来创新。今天这“扶贫帮婚”又创新出来了。“同志们,卜县长干工作是风风火火的,我们今天得订出几条办法来!”

    开了这个头,刘秘书向身边李乡长看了看,示意李乡长发言。

    李乡长在这乡里工作了二十年,已五十多岁了,没有年轻人工作的冲劲,只会套着上面的框框来工作,从他内心来讲,把光棍这档子事,只看成鸡毛蒜皮的事。见县长都这么重视,也不得不应付。

    “给光棍找老婆的事,还是件新工作,困难肯定是大的。”李乡长先只说这么一句看法。

    刘秘书接着说:“李乡长说得对,这个任务是艰巨的,扶贫帮婚看起来只有四个字,只是政府拿得出钱来扶贫,却拿不出女人来帮婚,但话又说回来,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相信像李乡长这样经验丰富的老革命会有很多办法的。”

    见刘秘书硬要把球踢给他,李乡长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意见,“我看这样,在全乡组织一次排查,看有没有那些寡妇和老姑娘,估计会有,有多少摸摸底,再和这些光棍来派对。”

    李乡长话音一落,刘秘书就拍起手板来。

    “我就是讲李乡长有办法嘛,排查的工作就由李乡长具体去安排,卜县长说了,要将像老欧那样三条光棍之家作为重点,如果排查得到结果的,就先和他们来派对。”

    听到小刘这么说,老欧心里一热,掉下了几滴大眼泪。县长还这么关心我,真是菩萨心肠的好县长啊。老欧想走进去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刘秘书、李乡长他们听,可是他们在开会哩,那肖志高也在那里,他又怔住了。

    肖志高村长这时开了口:“还这么麻烦做哪样,城里旅馆里多的是,要多少女的喊多少来就是了。”

    肖志高和李乡长的观点差不多,认为将这帮光棍看得太重了,给了他们慰问金,又给了那么多东西,就很不错了,还要兴师动众去给他们找老婆。尤其是提到老欧一家,就让他把气话说上了口。不过他的话将这几人都说笑了,会场气氛还是蛮轻松的。

    “那肖村长,这项工作就交给你来做。”刘秘书本来想这么说,见李乡长开了口就让了,哪晓得李乡长和他说同样的话。

    肖志高故做正经:“我连旅馆的门都找不到,少华在城里熟悉,还是由少华去做吧。”

    欧少华再才开了口:“我可没有资格参与你们的政府工作啊,我只听,有什么事回去告诉我爹。”

    会场里停顿了一下。肖志高见炭火小了,拿了铁夹,准备出来夹炭。

    见肖志高要出屋,老欧也就不旁听了,看来现在也没有机会向小刘说自己卡在喉咙里的话。刚想自己回屋去,一眼看见满香从对门溪肖家院子走下来,提着篮子像是要去跑马田菜园摘菜,便跟了上去。

    满香是村长肖志高的大嫂肖满氏,也就是填进光棍表里的肖满四,还有肖瘫妹和肖哑妹两个女儿。男人肖志峰已死去三年了。

    见到满香,老欧那苦难和伤痛折磨得要腐烂的心,就像倒卧在山湾里的朽木,又长出了嫩芽芽。老欧卡在喉咙里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就是他想和满香两家打伙过日子。乡里人把成年男女或老年男女结婚一起过日子叫着打伙。老欧知道肖家人尤其是肖志高一定会反对,要得到领导和上劲的人撑腰才能做成,这是多年的一块心病,所以今天他一直找机会向卜县长和刘秘书说这件事。

    追上了满香,又见四下没有人,老欧对满香说:“县长今天来,你怎么不去看热闹呢?我都和县长握了手,就像见到菩萨一样。”

    真的吗?满香声音微微的,只见嘴皮动了一下。

    “是真的。”老欧又看了下四周,仍然没有别人,便很轻松地对满香说:“满香,我们俩家打伙过吧!”

    满香转过了身,埋下了头,掠起衣角揩眼睛,老欧听到了哽咽声。

    “满香,别怕,县长这次来是专门帮我们解决这件事,我们别再煎熬自己了。”

    “家兴,我知道。”满香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老欧知道,满香是一百个愿意的,她受的苦难和伤痛比他老欧要大一百倍。四十年的情爱,各自都埋在各自的心底层,积成了火山,总有一天要喷发出来。

    老欧返过身往回走,路过村部晒谷坪时,那辆小车已不见了,知道刘秘书他们已经走了。急步回到家里,见大毛、仄毛都在家,把两个叫到堂屋里,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吐了出来。

    大毛、仄毛,我们家要和瘫妹、哑妹家打伙了,大毛你喜欢瘫妹吗?仄毛你喜欢哑妹吗?

    “我喜欢,我喜欢。”大毛高兴得跳了起来。老欧知道,大毛这崽虽然痴痴傻傻,在男女之事上却是一条真男子汉,打单身这三年来,一说到女人就咧着嘴,龇着牙,像头骚黄牯。

    仄毛不着声,有点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爹,又扭来扭去不让爹看自己的脸。

    知子莫如父。仄毛这崽绝对是个真黄花崽,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不是童男是什么?哑妹是个好妹崽,模样好,心里聪明,又肯做,为人处事,当家理财样样行,仄毛这崽神咕隆咚,得这个哑巴妹崽做嫁娘是天大的福气哩。

    说完这些话,想到这些事,老欧觉得轻松了许多,心情也高兴起来,想要喝点酒,但是没有菜,这才想起该煮晚饭了,洗衣煮饭这些家务事,在没和满香打伙前,还得老欧自己一双手来做,两个崽儿是不会做这些事的。

    手在做着这些琐碎事,脑子又开始想以往的事,想着想着,胸口又开始堵起来。

    和满香打伙这件事,这么想这么做就算数么?麻烦事还多着呢!

 

    在老欧只能在家里倾吐自己的心思时,欧少华和刘明书正在回城的路上谈论着老欧的婚姻。别人都叫刘秘书,欧少华一直叫他刘明书。

    在村部座谈时,刘秘书本想从肖村长那里尽多了解一下光棍的情况,可肖村长表露出了不耐烦的心态。一提老欧一家三光棍的事就发牢骚,谈工作也扯偏火,暂时难以和他沟通。好在李乡长谈到全乡排查的想法,让会议得点结果。所以就提前结束了会议,自己开车顺带将李乡长送回乡政府,同着老同学欧少华开车回县里去。

    两个老朋友在一起,可以天南地北的扯谈。但今天刘秘书任务在身,主要得谈工作,谈村里光棍的情况。欧少华是村里的人,他爹还是村里的支书,情况是很清楚的,他得记录,整理归纳一下,以备向县长汇报。

    “老同学,你大伯那一家子,怎么过得这么惨呢?”

    “这是近亲结婚的结果,那个年代,都是一群愚昧的人”。欧少华对他大伯欧家兴的婚姻情况是清楚的,他的大伯妈又是他的表姑妈,大伯他们是表兄妹结婚。

    “近亲结婚害了两代人啊!”欧少华叹息着又说,“都是我爷爷苦了我大伯一家。本来大伯年轻时谈了一个女朋友,那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是我爷爷嫌女方成份不好,硬生生拆开一对好姻缘,硬生生的将一对表兄妹撮合成一对苦命鸳鸯。”

    谈到这些家事,就来了神,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比刘明书学问多,见识广,平时,都是欧少华听刘明书讲那些高谈阔论的。

    “老同学,你来写小说吧,我大伯的婚姻就是一部好小说。”

    “我哪会写小说,成天与公文打交道,写的那些字,就是电视里天天讲的那些话,哪个爱去看。但欧少华你别小看我,秘书是什么官?秘书是领导的领导,秘书怎么写,领导就怎么说。”

    欧少华笑了笑,压了压刘明书的兴致。

    “莫吹牛皮了,是卜县长怎么说,你这小秘书怎么来做吧。”

     前面道,刘明书定了定神,集中精力要开车。

     过了弯道,刘明书打正了方向盘,又谈到了正题上:“那你大伯家三条光棍的婚姻该怎么来解决?难道要等到李乡长来派对?如果派对得不好,又去祸害下一代?”

    “我看大伯有心思。哎,你知道我大伯初恋的情人是谁吗?”

    “是谁?你可说清楚,这是条好线索啊!”

    刚说到这里,刘明书看到前面有情况,马上刹慢了车。欧少华也直喊:“慢点!慢点!”

    前面的一辆农用车,在泸水桥上歪歪斜斜地开过来,车上爬满了到城里赶场的农民兄弟。

    绕过这辆农用车,过了泸水桥,前面就是欧少华在城里修的小洋房。

    这里是城郊,也是主要入城口。就在街道的左边,侧着街道建有三四排两楼一地,红墙青瓦的小洋房,一直是伸到山脚下,欧少华的房子是进巷的第三栋。这是他十来年打拼的最大成果。

    开到巷口,刘明书停下车,催着欧少华:“把你大伯的初恋情人说出来吧!”

    “可写一部小说的女主角,一下子说得好吗?我们等下慢慢说。”

    欧少华这时要做晚餐的安排了。今天是他和刘明书首次合作的成功,必须得好好庆祝庆祝,如果没有刘明书的帮助,卜县长会到他们村慰问光棍吗?他们村的老大难问题会得到重视吗?

    “老同学,我们到乡村印象去干几杯!”乡村印象是县城一家高档酒楼,坐在包箱里,可观泸水河由南向北,从西往东的运行轨迹。

    刘明书像没有听到欧少华的邀请,出了车门,径直朝欧少华的小洋楼走去,站到大门口观望着。

    欧少华跟上去,问:“在这做什么?”刘明书答:“我在看风景。”欧少华奇怪:“这有什么风景?”刘明书笑了,笑得很爽朗。他又有了新发现:

    “住着城里的小洋房,当着山里的村支书,这也是新农村的一道风景吧!”

    “你又在贬我爹了。”欧少华说。

    “不,有褒也有贬,乡里人在城里都有洋房子,这不是大好事吗。但当支书的丢下村里光棍不管,自己到城里享福,这就不能不贬了。”

    “你这人呀,说到这些事就来神了,行,趁着你有雅兴,我们干杯去。”欧少华扭牵着刘明书的手走上了车。

    两人到乡村印象,喝了个天翻地覆,便开了个房间,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这天上午,欧少华的小洋楼发生了大事情,他大伯到家里和他爹吵了一架。

    老欧昨天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虽然和满香打伙的事向大毛、仄毛说了一下,那只是吐一时之快,是根本不管用的。要想两家打伙,就必须要让满香三娘崽迈出肖家那道门坎。这么多年,他连向满香问寒问暖的家常话都不敢光天化日地讲,连去帮满香做点女人做不动的工夫都是偷偷摸摸的。肖家人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他哩!但是他和满香打伙这件事必须做成,这个心愿必须了结,不然他活这辈子是不甘心的。所以,这件事必须向卜县长、刘秘书、李乡长等这些领导说,必须向自己弟弟村支书欧家才和自己的侄儿欧少华说,必须有好多好多人的支持,趁着这个好机会,把心头的这件事办成啊!

    今天一大早,老欧就往城里赶。不是赶场天,村里的三轮车不运客,他走了六里路的村道,在大马路上才搭上三轮车到了城里。

    他是这样计划的,先向少华说,再由少华带他去找卜县长、刘秘书,再等回去路上到乡政府停一下,他自己向李乡长说,至于三弟欧家才,通通气就行了,莫惊动他那个病身子去劳神办事。

    进了小洋楼,只有三弟一个人在家。

    “少华到哪去了?”老欧问。

    “他昨天不是到村里去了吗,你还问我。”

    “他昨天就回来了,又到哪去了?”老欧有点感到搓脚摸手,不知所措。

    “家兴,你来有哪样事?”欧家才问了起来。

    “家才,是这样的……”老欧吞吞吐吐了一阵,不得不把话吐出来,“我想和你说说,我想和满香两家打伙……”

    “哪样?你讲哪样?”欧家才吃了一惊,话音也大起来:“家兴呀家兴,六十多岁了还想那摊子事,肖家人会同意吗?”

    “县长都专门为这事去了,肖家人能怎么样?”

    “县长去了,你得了钱得了东西就行了,莫给我去惹事生非了。”欧家才越说声音越大,摆出了当支书的威风,把大哥当成弟弟骂起来:“这些年你折腾来折腾去,欧家和肖家都成仇人了,你也消停消停好不好。”

    老欧被三弟的强加罪名激恼了,声音也大起来:“欧家才,你骂人要在理。肖开金欺负我儿媳妇,我去骂了他,这叫折腾?肖疯子调戏仄毛他妈,仄毛要打他,这叫折腾?”

    欧家才知道自己话过了头,但哪能服输,便另找话头:“那满香是人家肖家的女人,你为哪样去打她的注意?”

    说到满香,使老欧心口一阵巨痛,大骂一声:“是肖志峰那狗日的害了满香,是你欧家才狗日的害了我啊!”

    满香是老欧初恋的情人。谁知被肖志峰看上了,肖志峰又叫肖疯子,患有猪泡疯病,发起病来口流白泡满地打滚,三十多岁了还是条光棍,他那当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爹有权有势,又欺负满香屋里成份不好,硬将满香像抓犯人那样捆进肖家的屋,梆在婚床上让肖志峰糟蹋,那年满香才二十岁。当时他欧家兴抱定死的决心,拿起家伙要去营救满香,又被欧家才死死抱住脱不了身,满香好苦呀,我欧家兴好苦呀!

    “你还骂我,不抱住你,你还不被人家打死!”

    欧家才说着,咳了起来。老欧气呼呼地冲出了家门。

    欧少华回屋后,老欧已经不知去向了,少华又满街的去找。

    老欧走在茫茫的大街上。和欧家才的争吵,没有让他泄气,反而更坚定了他找县长的决心。在路过农贸市场的时候,看到一个山里人手提着一只黄鸡在卖。黄鸡就是野山羊,很好吃,比羊肉要细,比鸡肉要香,要会下套才能套得住。这黄鸡虽然断了气,但毛色还鲜活,摸摸口袋正好装着昨天县长发的红包,更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提着黄鸡就去县政府找县长,到门口被门卫拦下了,问他什么事,他说找县长,门卫也不问找哪个县长,告诉他一声,县长不在家,让他直在县政府门口发呆。

    老欧也不想想,你提着野生动物找县长,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你在行贿,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你是不知事理的乡巴佬。门卫哪有让你进去的理。

    这时,他看到了玻璃宣传窗里卜县长的照片,卜县长笑着,阳光灿烂般地笑着,还看着老欧哩,似乎在问找她有什么事,老欧像小学生背诵课文那样默默地背诵着心里的那段话。压了石块一样的心胸轻松了许多,老欧又笑了,他想,卜县长会知道他欧家兴的心思的,就像人们在祈祷时,菩萨就能感应到每个人在想什么,想要什么,这里面有灵光,有神力!

 

    老欧的心在痛,满香的心更在痛。

    如果说,四十年前,她被一根绳囚进了牢笼,让她失去了她心爱的家兴,失去了人生刻骨铭心的情爱。那么如今,又是一张巨大网将她笼罩在苦海的阴霾里,使她欲活无望、欲死不能。

    年轻时的满香是很漂亮的。自从一被挪进肖家门,一朵鲜花就枯萎了,如今,被折磨得只剩一副骨架。如果不是牵挂着瘫妹哑妹两姊妹,不是也想偷偷地看一眼家兴,这副骨架早就进了黄土腐烂化灰了。

    自从那天欧家兴跟她说了一下打伙的事,满香心灵的死海里荡起了几朵甜甜的浪花。似乎从阴霾里看到丝丝的光亮。

    算算日子,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只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别人家都已经办足了年货,准备欢天喜地过大年。满香家的年在哪里?她计划着,今天把猪粪挑好,一来也算打扫卫生,二来跑马田里的油菜年前要压上过冬肥,来年才不会吃红锅子菜。明天得去赶场卖哑妹挖的野葛板,换几斤肉来过个年。

    哑妹又上山去挖野葛板去了。这妹崽又肯做又听话,今年都三十岁了,自己不愿嫁,娘也舍不得让她嫁。她嫁了,娘老了,瘫妹就没有着落了。一家人要相依为命的活下去。

    三十五岁的瘫妹是从婆家跑回来的,她哪会跑啊,是一摇一摆,走两步要退一步,连颤带爬回来的。嫁到婆家十年没有生育,经常遭到跛只脚的丈夫毒打,皮开肉绽地回娘家,养好伤后又被拖回去,往返这样好几趟,瘫妹再也不肯去婆家了。没有办法,她四叔村长肖志高勉强同意给办了离婚证。

    一想到这一瘫一哑的两姊妹,满香的心就在绞痛。年轻时的她不懂事,她把对肖疯子的憎恨,把要与命运抗争的那点能量,全发泄到女儿身上。瘫妹是她摔瘫的,哑妹是她捂哑的,她们是她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怀上的。她恨恶魔一般的肖志峰,同样也恨这恶魔下的种。现在她心痛了,后悔了,但已经成了事实,只有用加倍的母爱去弥补内心的愧疚。

    好了,好了,莫去想了,得做工夫了。

    “妈,给我洗衣。”瘫妹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她是想穿那件好点的红格子衣过年,而那衣还泡在脚盆里。

    “好,妈洗,妈洗。”满香扒开结了层薄冰的水面,抓过那件红格子衣搓揉起来。今天像要下雪了,寒风紧紧的,格外的冷。满香的双手红肿红肿的,但她不知道冷。她的心已经麻木了,手同样也麻木了。

    晾好衣,满香急着去挑粪,她必须尽力挑一天,时间不等人。

    这时,老欧来到她的家,提着一个蛇皮袋。

    “满香,你看我给你拿哪样来了!”

    老欧直接走到猪圈边,打开蛇皮袋,是烧了毛,洗干净的整条黄鸡肉。这黄鸡肉是老欧买给满香的,他根本没有给卜县长买东西的想法。

    满香觉得眼眶发热,扭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

    四十年前,家兴经常给满香家送黄鸡肉。那年代,那家庭,一年到头都吃不上肉,满香那体弱多病的妈就得家兴送的黄鸡肉多活了几年。为了多套几只黄鸡,家兴被刺扎过,被蛇咬过,攀爬过悬崖,跌落下深潭。而自己从未吃一口,自家从未留一只,他把对满香那份深深的爱,全包裹在黄鸡的肉香里。

    老欧不愿触动满香的伤心处,见满香在挑粪,就勾了满满的一担,挑上肩吱呀叶呀地往跑马田走。

    将黄鸡肉放进屋里头。满香看见肖志高和肖开金、肖开银三人拿着东西朝她屋里走来。

    肖志高是来给满香送慰问品的,一个人拿不动,要肖开金、肖开银两兄弟帮忙。有三袋米、三桶油、三件棉衣。

    “他四叔,拿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满香感到奇怪,肖志高从未给她家送东西。

    “我都关照着你呢,你也要知好。”肖志高的马脸是一本正经的。

    “四叔好,四叔好。”满香强装笑脸说着。

    “那个欧家兴来找你做哪样?”肖志高的马脸板了起来。

    “没做哪样,没做哪样。”满香知道肖志高已经看到家兴来过,有点慌了神。

    “我告诉你,别做对不起肖家的事,别以为县长来慰问一下,你们可以胡作非为了,他是把鸡毛当令箭,这个欧家兴不是人,我都当真为他弄好处,他倒好,又打起我们肖家女人的主意来。”

    肖志高的马脸霎时变了天,气呼呼地往回走,才走几步又返过身,丢下一句让满香揪气的话:“要知道你男人是怎样死的,你们要做出格的事,肖家有的是人管你们。”

    说完,走了。肖开金和肖开银也跟着走了。肖开银在犯疑,“为什么四叔不把三个红包给大婶娘呢?”肖开金暗暗自喜,“我知道这事的根底,回头再找四叔来个三七开。”

    刚刚有点暖气的心又被肖志高抹上了一层冰。

    满香的男人,疯子肖志峰是怎样死的呢?

    肖志峰早在四十年前就知道满香喜欢的是欧家兴,好在新婚夜里验证了满香是黄花闺女,对欧家兴的嫉妒憎恨稍微缓和了一些,可是满香一直讨厌他,不理睬他,她又疑神疑鬼怕两人再有什么名堂,出于报复心理,他装着发疯多次去调戏欧家兴的老婆邢氏。三年前那天,邢氏有病在屋门口晒太阳,肖志峰凑上去对邢氏说:“妹呀妹,你不是有病吗?我肚里有好药,你和我睡一觉,我把药喂进你肚子里,你病就好了。”那邢氏可是个正经女人,哪容得这般侮辱,就骂起来,房里的仄毛听到了,拿起扁担冲出屋要打肖志峰,肖志峰拔腿就跑,虚踏一脚跌下岩坎死了。邢氏慌了神,以为是儿子仄毛把肖志峰打下岩坎死的,拉过仄毛的手交待说:“儿啊,别人要问,就讲是你妈我和肖疯子打架打下岩坎的。”说完,跳下岩坎撞死了。这案子到了公安局,得目击证人黄鼻义作证才得以结案。

    “这是他死有应得。”满香恨恨地骂了一句。

    满香被邢氏这个举动感动了,一个母亲,以死来保护自己的儿子,不绞进是非里,真是母爱如天啊。同时,她又为自己心爱的家兴曾有这样一个好妻子感到欣慰。

    老欧又回到猪圈边,准备勾粪继续挑,被满香拦下来,哽哽地说:“家兴,打伙的事,别提了,别提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越下越大,落在两个木桩似的人儿身上,猪圈前便有了两个雪人。

 

    年说过就过了。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三,虽然大天亮了,山村还沉浸在节日的酣美中。

    过年最热闹的要算送旧迎新那个时刻,炮仗声把整个山村都哄抬了起来,万炮齐鸣,震耳欲聋,焰火冲天。那时大毛、仄毛、天苗都在屋门口放炮仗,老欧坐在屋里听,哪家放什么炮,放多少炮,老欧都听得出来,唯独没有听到满香家放炮仗,满香这个年,又过得不顺心。老欧的心口又有了阵阵的痛。

    家家户户都还在闭门睡觉。在家劳作的人要把上一年劳苦全在睡床上丢干净,才回家过年又要出门打工的人还要在睡梦里再恋一回家乡热土上的温馨。

    老欧起床了,一边在煮早饭,一边在琢磨今天该和仄毛去做哪样工夫,乡里人要靠劳作才能养家糊口,土里才能长出口粮来。

    猛地,老欧想到:今天少华要来吧。往年过年,老三一家老小都要来老屋住上几天,三兄弟三家人要聚齐过个团圆年。同宗同族的亲戚朋友的,你请我,我请你,这样轮轮转转的要转到元宵节才得清场。这两年,他们家都在城里过年,但初二初三少华都要来给他这个大伯拜年,估摸着少华今天要来,他也盼着少华来。

    欧少华正在路上来了。那天他知道大伯跟他爹吵了架,后又满街找不到大伯,就想回老家来安慰安慰大伯,但是工地上有许多事要办,还要凑钱给民工们发工资,忙得脱不开身。

    让老欧欢喜的,不是少华带来的礼物,而是侄儿的那份孝心,这孝心做儿子的大毛、仄毛没有表达出来,而侄儿少华却表现得很出色。

    老欧不知道亲兄弟之间没有的那份亲情,怎么在伯侄之间体现出来呢?有一条看不见的缝隙,将他和三弟欧家才疏远起来,心融合不到一块,而和少华又感觉亲似亲生父子,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讲不清道不明的。

    将少华迎进屋里,老欧就和大毛、仄毛一起陪着少华围坐在火坑边。照理说,他应该去准备一桌丰盛的新年饭,但他就想先陪少华坐一会儿,他想听少华会讲的新消息,也想把自己的那份心思扒开让少华看一看。

    少华说,他爹想通了,不再反对大伯与满香打伙的事了。但一再强调,绝不能与肖家去争去吵去打架。这样想是对的,所以少华又给刘秘书打了电话,刘秘书听说大伯三爷崽的婚事有了着落很高兴,说他一定告诉卜县长,刘秘书讲,只要男女双方都愿意,别人反对不要怕,可通过法律手续去办理,就是去民政局办好结婚证。

    少华又说,这件事一定要办顺当,心不要太急。春节过后正式上班了,刘秘书就会来驻村,他主意多,慢慢地把肖家人那边的工作做通,这事不就办成了。

    老欧听得热乎乎的。积了四十年的一块心病,要打架死人的一道难题,少华这么几句话就说妥了。他真想抱着少华亲几口。但不能这样,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家里最好呷的,腊肉呀,鸡呀,蛋呀统统拿出来做给少华吃!于是他就要往厨房去。

    “大伯,我还有话要讲哩。”

    少华又说:“登记结婚的事,满香婶娘是欢天喜地的,瘫妹配少成也没有问题,就是哑妹,那么乖的妹崽,会看得上少忠吗?”

    少华拉过仄毛少忠的手,问:“少忠,你见哑妹这些天在做什么?”

    “她在麻梨坳山上挖葛板。”仄毛回答。

    “你要找机会接近她,给她帮帮忙,让她喜欢你,知道吗?”

    “知道啦,知道啦。”仄毛蹦起身,就要往麻梨山上去。

    老欧笑了,少华笑了,大毛和天苗也莫明其妙地笑了。

    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放卜县长到岩湾村慰问光棍的新闻片,老欧这一家人只顾讲话,电视机都没有打开,让这个机会错过了。

    哑妹正在家里看这个新闻片,看得津津有味。

    哑妹天天都要去麻梨坳挖葛板,她是家里的主劳力,家里要钱用,除了喂猪,就只胡找这些小窍门。不过过年这几天,睡得迟了点,妈还在办早饭,要等呷过饭再去挖,抽了这个空档看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县长到仄毛家慰问那一节。县长要和仄毛握手时,也许是仄毛的那种表情过于本分,过于天真,过于傻得可爱,镜头对准他的时间久了一点,让哑妹看得很清楚。仄毛不敢和县长握手,唇微微地在动,看到那嘴巴的扭动,哑妹就知道仄毛在说什么,他在说:别人的嫁娘不能摸。这句“别人的嫁娘不能摸”的话,在男人们看来,说这话的男人不是一个男子汉,但在哑妹看来,说这话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男人不多见,这样坚守道德底线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时候,妈喊呷饭了,呷了饭,背上背篓扛上锄头就上麻梨坳去挖葛板。

    今天有兴头,做工也有劲,加上运气好,碰上几窝好葛板,不一会工夫,就挖了匝紧匝紧一大篓,背上肩,打了几个趔趄才稳住脚。这段时间连续的阴雨天,把这土坎路都泡成了泥浆,走上去,溜滑溜滑的。哑妹背着一大篓葛板,在泥巴路上慢慢地走着。走到山塘坎坎上,见到仄毛迎面走来,想到电视里的那个傻模样,对照着眼前的这个憨头楞脑的傻家伙,思想就走了神,稍不留意就跌到山塘水里,幸好人是伏着的,双手还攀着塘坎上的细树根。背篓重重的压在身上,身子动弹不得。冰冷的山塘水,让她直打寒颤。

    仄毛急急地跑过来,喊着:“莫慌莫慌,我来救你!”

    哑妹咿咿呀呀的,扭动着一双手,示意仄毛抓住她的手。

    这可为难了仄毛,他连女县长的手都不敢摸,还敢抓哑妹的手?

    稍有迟疑,仄毛便卟通一声跳进刺骨的塘水里,双手围抱着背篓,凭着他那身牛劲,将篓带人两百多斤抱上了塘坎。

  “你别骂我,我连你衣都没有摸哪。”仄毛拖着一身滴水的湿衣服,站在塘坎上,傻傻地笑着。

    哑妹又咿咿呀呀一阵,示意仄毛揣揣背篓给她帮忙上肩。

    仄毛却自己蹲了下去,抓住背篓带上了肩,背着一百多斤的野葛板先头走了。

    哑妹紧跟在后头,看着这个高高大大、壮壮实实,有一身牛劲的男子汉,踏着那一个个由两条拖着泥水的大腿重重地踏出来的脚窝窝、心里砰砰砰地在跳像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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