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朴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都是一个伪命题。
许多人其实根本不明白朴实究竟为何物,而当他耐着性子读完某某人的作品后,如果实在是说不出好在哪里,实在是找不到赞美的理由但又不得不表达观感时,他唯一能说出口的,就只有“朴实”了。可见,用“朴实”来否定一个人的作品,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既不得罪人,又不承担任何责任。可见“朴实”这个词有多么狡诈,有多么圆滑,有多么世故!
“朴实”是一剂麻醉药,既可以蒙倒别人,也可以愚乐自己。于是乎,“朴实”一出手,就足以摆平方方面面的关系,让写作着心平气和,让评论者相安无事,让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也晕乎乎的。于是乎,“朴实”一上台,就足以使许多低等级的文学作品堂而皇之地蒙混过关,将那些本该没有面子的人安抚得很有面子。
更可笑的是,“朴实”这破玩意儿还可以用来攻击比自己高得多的东西,它可以用大众化的平庸作掩护,用“雅俗共赏”或“喜闻乐见”作掩护,将许多高等级的东西打入另册,让那些高层次的艺术追求变得油头粉面,变得不入主流,变得很没面子。
很少有人将当代文学固有的“朴实”与一以贯之的俗相提并论。很少有人能理解,俗其实也是“朴实”的一种。甚至,许多人都没有勇气承认,“朴实”就是化了妆的俗,或者说,俗就是戴了草帽的“朴实”。
那么,俗究竟又是什么呢?——不用说,俗就是平庸,就是低劣和愚顽。俗就是没有智慧,没有才华,没有品位,没有突破与创新。俗总是踩在别人的脚印上,说着和别人一样的话,打着和别人一样的手势,做着和别人一样简单的动作。俗从来不提供具有创新意义的依据,从来不奉献具有参考价值的质量评估标准。
——这和虚伪的“朴实”又有什么区别啊?!
文学艺术真正的朴实,应该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那种朴实,是将文采不动声色地隐藏于精神光芒背后的那种朴实,而不应该是现在我们常见的那种琐碎拖沓、气色苍白、味同嚼蜡的“朴实”。
有人质问我,朴实难道有什么错吗?朴实难道不好吗?我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不是因为我理尽辞穷,而是我不想去做低级的辩论。国人对朴实的误读又不是一两天了,横行霸道的旧观念又岂是我一个人顶得住的?况且我知道,和不懂朴实的人去谈论朴实,甚至比和没有文采的人去谈文采还要困难得多。也许就在我唾沫横飞的那一刻,有人忽然理直气壮地搬出朴实的老祖宗白居易和杜甫来给我一个下马威,也许我顿时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也许我只能反过来问他:白居易和杜甫的朴实你有吗?
换个角度来讲吧。也许大家都明白,文学艺术是需要智慧和才气的。真正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几乎都是高雅脱俗,灵光闪烁,乃至文采飞扬的。即使是朴实,也应该是蒙娜丽莎式的朴实,浅淡的微笑背后,总是暗藏着捉摸不透的生命意味。也就是说,文学艺术的朴实,是以骨子里的高贵(灵魂的光芒或内涵)为前提的。
朴实仅仅只是一种风格,而不应该成为追求,就像贫穷仅仅只是一种生存状态,而不应该成为理想一样。一个住得起豪宅的人,绝对不会以桥洞为家。一个演员可以去扮演叫花子,但他绝对不愿意去当叫花子。一个拥有先进智能武器的人,绝不会拿一块石头去和现代化的强敌宣战。这么简单的道理,可就是有人弄不明白。
由此看来,对那些死抱着“朴实”不放的人而言,“朴实”实际上就是一种无奈,就是“无华”的借口。所谓“无华”,简单地说就是缺少才华,泛言之就是:你的作品没有文采与光华,没有文学性,没有技术含量。
但问题是,“朴实”的价值长期以来都被认为地夸大了,以至于许多人都宁愿心安理得地躺在苍白的“朴实”上,不以“无华”为耻,反以“无华”为荣。这就像一棵本来可以开花结果的树,却始终都没有开花结果,你觉得这正常么?合理么?值得推广么和炫耀么?还有,不少人以为“朴实”才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那么,你不妨再去看一看你身边的老百姓吧,包括你的家人,有几个人手里还捧着文学作品在读呢?
坦白地讲,若是别人只能用“朴实”来赞美你的作品时,那就意味着你的作品已经乏善可陈了,那就意味着你的文学生涯必须从头开始了——是的,必须从遣词造句开始了!所以,从现在起,你必须对自欺欺人的朴实保持足够的警惕,否则再怎么勤奋,你的文学生涯也不过是在浑浊的水面上,打了一串串并不精彩的水漂而已。
这是用脚丫子都能想清楚的问题:文学艺术怎么可以把落后当朴实,把保守当朴实,把无能当朴实,把迂腐当朴实,乃至把笨拙当朴实呢?如果是这样,那就无疑是对朴实本身的误会、轻慢和羞辱,无疑也是对读者和成人智力的怀疑和漠视。因此,是到了我们必须要为床前明月和小河淌水那样空灵而又本质的朴实平反昭雪的时候了。是到了我们必须进一步认清那些朽木破车和死鱼病猫一样自甘痴呆的朴实,直到彻底拆穿它们欺世盗名的嘴脸的时候了!
而且,我们必须相信,只有在虚假苍白的“朴实”像迷雾一样消退的地方,艺术的灵光与锋芒才有可能像真理一样傲然凸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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