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此刻，我的窗子和书桌正好朝着故乡的方向。隔着高大的建筑物，我甚至还想看到我的遥远的老家的背影，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的视线是否会被那些富丽堂皇的玻璃和巨幅广告挡了回来。

    我能不能看清我的老家，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它，我一直惦记着它。我的母亲的胎盘和我的脐带，至今仍像门神一样镇守在那里。它坍塌的废墟之上，我祖父和祖母的阴魂已开满了朴素而又渺小的菜花。

    我真的很想问一问我城里的同事和朋友，你有老家吗？你有和我一样的老家吗？

    我真的很想仔细地向他们描述我的老家。我的门前有两棵桑树、屋后有两棵桃树以及许多许多苦楝树和杨槐树的老家。每一个夏天，那些美丽绝伦的绿蜻蜓总是抓吊在细小的枝头上，槐荫下的虫屎有时比树叶还绿，风一吹，便有阵阵腥臭与叶香淡淡地浮起。

    我的老家永远是那种泥土搭成的茅草屋，在我的印象中。它的屋顶上始终长满了狗尾草和黄蒿，时常会飞来一大群麻雀或几只斑鸠，它们散落在屋顶的草丛中，啄食着风吹来的细细密密的种籽。它们在屋顶上随意地歌唱，并且随意大小便。我的老家的屋顶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小的草原。

２ 

    童年的故乡邻近天堂。一个孩子绝对不会将这样的地方同“贫穷”“艰难”一类的深奥词汇联系在一起。

    我只记得，那时我常常像一条小蚕爬上老家门前的桑树，我常常蹲在枝桠间凝视着大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我吐出细长的丝线，裤裆下水声涓涓，使一大群觅食的蚂蚁断路；我砸破一池静水，然后，躲在远处的椿麻林中窥探屋里的动静。那时黄昏将近，鸟语纷纷，我嗅到鸟屎的芳香正涟漪一般在屋顶上扩散。

    那么你呢？──我的朋友，你有过这样邻近天堂的老家吗？

记得有一回，我在门坎上故意踩死了一只嫩黄的鸡雏，我因此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我的父亲从竹扫帚上抽出一根竹条，将我最真实的眼泪喝了出来。但是，父亲扔掉了手中的竹条不久，我也扔掉了屁股上的疼痛。我用赤脚在尘土遍布的灼热的乡村小路上踏出的畸形图案，足以使许多小器的艺术品显得黯然失色。

那么你呢？──我的朋友，你流过这样真实的眼泪吗？在你自己的故乡和老家，你制作过这样宿命的且又美丽得如同梦幻的图案吗？

３ 

    我对故乡的冬天似乎缺少更深刻的认识。南方故乡的冬天又短又硬。整个冬天，我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双眼似乎老是盯着灶台和火盆。而在春天，屋顶的鸟屎返青之后，听着祖母的咳嗽我便悄悄长高了三寸。我的老家虽然又阴暗又潮湿，屋顶却生机盎然。在春天，似曾相识的鸟儿们又带回了神秘的种籽，又带回了去年的草原，与我们和睦相处。

    一到雨季，我的老家的屋顶上就会漏下暗绿的雨滴，木盆里的水声是那么优美动听。

我曾在一首诗中这样描述过我的老家：

“在水之湄／染紫露而微垂的红蓼花穗／在桑麻之深处，穿百鸟衣的草屋／以及窜出篱外的牵牛藤蔓……”

    我的老家实际上就是一间穿百鸟衣的草屋，它的本质是简陋的，贫寒的。

    是噢朋友，我说的是一个穷人的故乡，一个穷人的老家。那么，从现在起，你将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待一个穷人的孩子呢？

４ 

    不止一次地，我偷袭过隐藏在我的老家四周荆棘丛中的蜂巢，那些蜂巢大的比碗口还要大，小的则比酒杯还要小。每一次成功的偷袭都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快乐。不过也有时候，我会遭到一只黄蜂疯狂的报复，受惊的黄蜂乘我不备，便将一枚毒针扎在了我的右眼皮上。我痛得哇哇直叫，泪花飞溅，心里却快活得难以形容。

    在我的老家，历来都有“撩蜂逗眼肿”的说法，而当我眯起红肿得像灯泡一样的右眼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的左眼里却不停地闪烁着大无畏的英雄主义光芒。

    因此，在城市的夜里，我有时甚至极想随随便便地找个人来和我一起谈论故乡，谈论我们各自的老家，谈论那些鸡犬相闻的日子，像互换名片那样，互换我们歌颂故乡的声音。

５ 

    我的父亲把我在草原屋顶下渡过的那一段快乐时光叫作峥嵘岁月，鸟屎和雨滴合成的景色，是他不堪回首的往昔。站在城市的阳台，我理解了父亲当初的苦难，但是，我在他疏忽和忙碌之中所体验到的那一份纯真的幸福，却永远也无人知晓。这正是我要向城里的同事和朋友们所说的最关键的一句话。

    我的“麦穗垂头，道路通天”的故乡，它同弗朗西斯·雅姆和叶赛宁的故乡在本质上几乎是一致的。那里的松酥的泥土所能给予一个诗人的一切，我的故乡其实也差不多全都给予我了。我的情怀、智性、品行以及所有美好的想象，我的灵感、梦幻、思悟以及我一生的机会全都源自那里。

此刻，我本能地面朝着那个永远牵扯着我的筋骨的方向。我忽然认识到，自从远离故乡之后，我仿佛同时拥有了两个生命和两处栖身之所：我的一个生命在城里忙于事业和生计，翻动厚厚的书卷，沉缅于无边的思考；我的另一个生命则依旧在故乡的田垄上，和亲人们一起厮守着卑贱而又甜美的贫困，干着一样繁重的体力活，遭遇着一样的水患或旱情，享受着一样的收成。

６ 

    是噢朋友，站在城市的阳台上，我依然是故乡麦田里的守望者。闭上眼睛我也能看见我的老家是怎样憨厚地默立在我的亲人埋骨和我横空出世的地方。同样地，我在书桌上摊开手掌，也能触摸到故乡一切往事的根系，它们深扎在我平凡的血统中，在我的生命线与爱情线之间呈现出复杂的纹理，呈现出万千气象。

    那么，当大片大片的麦穗含着饱满的金色颗粒动情地垂首于天际之时，我为什么不能弯下腰身，也像麦子一样给故乡的天空和大地叩首谢恩呢？

面朝故乡。面朝老家。面朝我的草原屋顶。

    原载《少年文艺》98年7期  《江南》98年3期   后入选中学语文自读课本第一册（人教版）

附：课文分析题——想一想，查一查

一  看完这篇文章之后，说说作者在这里表达了一种什么感情；你能写一写你的故乡，你的童年吗？

二  读一读下面这些富有诗意的句子。

    1、那是黄昏将近，鸟语纷纷，我嗅到鸟屎的芳香正涟漪一般在屋顶上扩散。

    2、而在春天，屋顶的鸟屎返青之后，听着祖母的咳嗽我便悄悄长高了三寸。

三  查工具书，解释下列词语。

    富丽堂皇  坍塌  黯然失色  生机盎然  鸡犬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