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高淳,过襟湖大桥,沿着河岸往右,一直走,不到两里,你就看到了。”登报卖马的小陈电话中对我说。
河岸边的大坝,带子一样朝前不断地延伸。堤岸的右边是宽阔的水面,左边是田地和疏疏落落的农家。
远远的,在堤坝的左岸,一个小黑点,孤零零地站在斜坡上。
一匹小马。
它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
这是一匹枣红的小马。
看有人过来,它回过头,脚踏着碎步,转了一圈,它抬起头,站住。
它看着我。
我的马,它不理我
小陈走过来。小陈叫陈坤华,年轻,高而瘦。他笑着。后来我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脸上也总是笑容。
“这马,一般人养不了。”小陈用扫帚扫开正晒着的黄豆,空出一块地,摆下两张椅子,“它不听你的。骑不了。”
刚刚坐下,小陈就奇怪地说起这匹马的顽劣与不好调教。好像要故意吓走买马的人。
他不想卖马?可是他又为什么要登报卖马呢?
我有些诧异。
“我被它摔过好多回。有一次,差点被它报销了我的大拇指。”小陈把右手的大拇指朝我翘着伸过来,“现在看不出来了。”
“那天外面正下雨,我把它牵回家,缰绳抓在手里,有一段不知怎么绕在手上。它忽然发力跑起来,往外一冲,绳子勒着我的手指,深深勒了进去,手指要断了,我疼得差点晕过去。好几个月,这手指不能动。我真想把它给杀了。杀自然不行,我就登报,卖了算了。”
“它跟我一点都不亲。它跟我表弟也不亲。它的爸爸、妈妈——公马母马,都死了。它们都是我表弟买回来的,表弟没法养了,也不想养了。估计呢,千辛万苦把这三匹马买来了,死了两匹,伤心了。他把这剩下的一匹给了我。他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他不想看到它。”
“我牵了它回来,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给它最好的细料吃,拿它当宝贝。哄着它。我喜欢马。”
“我骑上去,‘通’,它一跳,把我摔下来。”
“它不让我碰它,靠近都不行。它躲着我,老想用蹄子踢我。被踢着可不得了。它一脚,桌子腿都能踢断。”
“打了,应该乖些了。我骑上去。它跑了。哪知道,身子斜斜地就朝路边上的电线杆挤过去。我飞一般跳下来。慢一步,这腿,就被它撞到电线杆上了。”
“没办法。再打。”
“打有什么用呢?它看到我是怕了。我给它喂草喝水,看我来了,它就往后躲。等我走远,才过来。边吃,边支着耳朵,警惕着。我动一动身子,它就跳起来,向边上闪。”
“打过好多次。估计它恨我了。它看着我的神情都不对。我跟它,仇人一样。其实,家里人全反对我养这马,可是我喜欢。只有我一个人照料它。白天我还要出去开汽车。不管多忙,是没人帮我照料它的。只有我。可是它不喜欢我。我是天天照料它的人,它都不喜欢,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它天天站在这堤岸的下面。我整天不在。没人理它。它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用说人,跟它做伴的动物也没有。只有那条小黄狗。我看,它对小黄狗也没有什么兴趣。从来就不曾看到它低下头去看它。”
“我估计,它可能会想它的父母。它们是一起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两匹马忽然没有了,它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如果想父母的话,可不是一件好事。公马就是因为母马死了,就也死了。”
“不过,那两匹马死也好一阵子了,而且,这马还小,应该不太懂。看它的样子,也不像伤心。可能是孤独。我瞎猜。因为我一点也不懂它。”
“我去买书回来看。书不好买,高淳的新华书店我全跑了,没有。我去南京买。没什么养马的书。四处打听,到处收集。好歹也搞到三四本。谈不上多大用途。简单得很,无非是怎么把马养活。要说怎么跟马相处,没有。”
“卖掉算了。家里人也天天跟我嘀咕。我就登报了。”
“在高淳老街,有个卖儿童玩具、钟表什么的老伯,50多岁。我跟他闲聊,说这马不行。登报了,想卖。”
“老伯淡淡地朝我一笑,说:‘年轻时候,我养了一头牛,白牛。隔老远,我喊它一声,它就跑过来。跟它说很多话,都懂。后来死了。我哭了几天。它死了,我就什么都不养了。牛是笨家伙,马是通人性的。哪有养马的搞得跟马像个仇人。’”
“我脸红红地走了。”
“我又跑图书馆,图书馆的人帮我在电脑里搜,连文学里的关于马的书也被我弄来几本。《马语者》、《动物素描》什么的,甚至搞到一本《秦琼卖马》的戏本子。”
“我还听别人说,在骑兵时代,战场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事:骑手战死了,马却能将主人驮回军营,脚步缓慢,一声不吭。”
“我不打它了。它还是不理我。我以平常心待它。不哄它,也不逼它。就像,交个朋友
那样。这么些日子下来,好像有那么一点摸着它的性子了。”
“那你到底卖还是不卖呢?”我问小陈。
小陈嘿嘿笑着。
来到了江南
小张是小陈的表弟。小陈的家在沧溪的太平村,小张家从这往东要四五里。马是他买来的。2002年,小张把几万块钱绑在腰里,就上路了。这钱是他多少年来所有的积蓄。他挣钱挣了多少年,想马想了多少年。觉得钱差不多了,就去了。听说河北沧州有好马,问了路,便上了火车。
到了。先是挨家挨户地问,接着去集市。反反复复10多天,看不到中意的。终于看到了,在一户农夫的家里。是一匹白马,雪白雪白,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小张赖着不走。主人不太肯。
小张加了两次价。
马可以卖。不过,另一匹枣红公马还有6个月的小马要一起买。小张没多想,就要了。那枣红马他也喜欢,小马呢,也喜欢。
天没亮,雇来装马的大卡车就到了。先牵了白马出来。白马不肯上车。它坐在地上,前腿支着,抵着地。拉不动。其实拿根棍子,打了,也能起来。农夫一家是断然不肯干的,他们舍不得。小张也舍不得。于是僵持着。农夫把孩子推进屋。看到马要被牵走了,孩子一直在哭。司机拖了6个月的小马上了车,再拖那白马。白马好像不那么坚决了。白马上车了,枣红公马也便上了车。
上路了。
高淳。迎湖桃源铁索桥的对岸,临着水,是一块长长的宽阔平整的土地,天生一个跑马场。就在铁索桥的对面,小张搭了个马棚。马在这里安了家。
马棚的这一面是马场,马场过来是水,隔着水,是迎湖桃源。马棚的另一面,是高高的堤坝,堤坝的外面,是浩渺的固城湖。
2002年的秋天,固城湖边的迎湖桃源,游人络绎不绝。马儿欢跑着,马背上的游人夸张地惊叫着,声声马蹄飞溅起湿湿的泥土。马棚边的堤岸上,开着成片金黄的野菊花,野菊花一直向堤坝的上面,向堤坝的远处漫延过去,使这人工的堤坝变得如此柔和、优美,完全地合乎自然了。马场与水相临的地方,是芦苇,芦苇在近处是简简单单,稀疏的,然而向远处生过去,却渐渐地茂密起来,到天边的时候,水、青青草地、芦苇丛、蓝天,已经连成一片,模糊了,混在一起。马儿们到来的这个秋天,这片土地上,生动、美丽,无比热闹。
常常有人骑了马,过了索桥,到河的对岸。白马、枣红马,奔跑间偶尔停下来,隔水看到了,昂起头,对视着,嘶鸣着。
“我说不上来。既不是饿了的低低的嘶鸣,也不是洪亮的鸣叫。很有韵律,听起来特别的悦耳,我们听着,心里也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小张说。
那匹小马,因为还不能骑乘,回来后,养在别处。傍晚了,只有白马、枣红马回到马棚。这里,只剩下它们。喂养它们的人住得也很远。天暗下来之后,这里除了偶尔的飞鸟,没有任何访客。白天的喧闹水汽一样,忽然挥发了。马棚周围安安静静,只有风吹动芦苇的声音,只有风吹起堤岸那边,固城湖水波的声音。头靠在一起,厮磨着,轻轻嘶鸣着,甩着长长的尾巴,然后抬起头,悠闲地看着远处的流水。
在凝望中死去
2003年5月,小张的马场沉寂下来。“非典”来了。马场空无一人。
一个月后,“非典”终于过去。然而,小张的马场再没热闹起来。
夏天到了。天热起来。越来越热。
马场上没有游客。小张支撑不住了。养马要钱。小张去了上海,干电焊工,他要挣钱养马。马场上的白马和枣红马,他托付给了附近的一位老人。
2003年8月23日,农历“处暑”。小张到上海已经一个月。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拿到,白马死了。热死的。
小张从上海赶回马场。小张在白马日日奔跑的马道边上,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
枣红马在远处看着。
枣红马一动不动。
小张更加细心地照料起枣红马。他怕它也被热死。他筛最好的细料给它,他给它洗澡,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它。
枣红马一动不动,它呆呆地看着远处那个埋葬着白马的小小的坟包。
小张把它牵走,牵到马棚中。它站定,头朝着那小坟包的方向,直直地看着。离得已经很远了,它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它就这样看着。
草料递到它的嘴边,水递到嘴边,它纹丝不动,仿佛呆了。
“我被它吓住了。”小张说,“我用力拉它的头,把它的头拉转到另一边,不让它看。拉过去,手一松,它的头又回过来,就这样定定地看着。”
“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它,给它梳毛,跟它说话。它不理。”
枣红马一动不动地站着,朝白马的方向痴痴地看着。它不吃不喝,也不嘶鸣。就那样站着。整个白天过去,整个一夜过去,它一直是那个姿态,一分一厘都没有移动。
小张找来兽医。兽医忙乱着,什么也看不出来。马还是一动不动。
第3天,小张把能找的医生全找了,没人知道这马到底怎么了。他们面面相觑,没人懂它。
小张流着泪,抚摸着马的脖子。马没有看他。马一口都不吃,好像它已经成了化石,好像它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存在。
第4天了。枣红马还是这样,站在马棚里,默默地,头朝着白马的方向。白天、黑夜,一直这样。小张把它拉走,小张想让它离开这个地方。它不肯走。小张牵不动。即使把它的身子扭过来了,它还是把头转过去,它好像一分钟都不肯把眼睛离开那白马的方向。
第5天。它已经5天5夜没有喝一口水,吃一口草料。小张呆呆地坐在边上。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想。他无法与它沟通。他的话它一句也不懂。而枣红马,一直无言无语地站着,它不发出任何的声音,它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它就那样站着,头一动不动地对着埋着白马的河边的那个小小的坟包。
“我不忍看它。已经是第6天了。任何人,任何动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伤心的样子。它看着埋着白马的方向,眼睛好像要把泥土看穿过去。6天啊,它的头连动一下都不肯。我就想,它肯定活不了,它的心已经碎了。”
白马死去已经6天。枣红马石雕一般这样站着也已经6天。
第6天的中午。
枣红马前腿颤抖着,它跪了下来,头向上一昂,没有昂起来,眼泪从它的眼里跌落,它的头垂下来,它扑倒在地。它庞大的身躯侧过来,一歪,訇然倒下。
它死了。
小张把枣红马埋在离白马不远的地方。小张再没让小马来这个地方。他把小马送给表哥小陈,独自一个人走了,离开了高淳。他再也没回他的马场。他好像要忘了这个地方。
11月4日的午后,太阳冷冷地照着,我们坐在小陈的家门口,小陈跟我讲白马和枣红马
的事情。
黄昏了。我说我想去那马场看看。小陈陪我去。小马已经3岁,小马站在堤坝的斜坡上,沉默地看我。它们永远是那样沉默。小马平静地看着我们,目光纯净坦率,仿佛洞穿了一切。它被长长的绳索牢牢地拴在一根木桩上,它只能沿着一个圆圈踱步。
小陈说,他已经很久没有骑它了。它也不喜欢被他骑着。而且,没有泥土的路可以走,水泥路面会让它的脚疼。于是,它就长久地站在这堤坝的下面发呆。
这匹已经三岁的,已经出落得很是英武的枣红的马,它的父亲母亲死去之后,它再也没见过同类。
走到迎湖桃源索桥,就看到了马棚。
堤岸上,已经没有了去马棚的路。满地是高高的杂草。终于到了马棚的跟前,这已经不是马棚了,只有几根斜歪着的木柱,棚顶破破烂烂,大部分已经坍塌。一人多高的杂草把马棚团团围住。只是马棚的前面,一大片的野菊花依然开得灿烂。
由于河水的漫溢,这马场上的坑坑洼洼已经完全改变,白马、枣红马的埋骨之所完全湮没了。
已经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一只白色的水鸟忽然飞过,它掠过水面,鸣叫着,飞过我们的头顶,从这废弃了的马场上方穿过去,像个不可知的精灵,在水天交接之处,陡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