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女

 

1

 

我知道

生活，以及

生活的背面

 

在那些地方

死神，那地狱里看不见的灯

（后面隐藏着的

似乎是煎熬和崩溃

或者是罪孽

或者比罪孽更

深重的救赎）

已邀请过我许多次

 

我必须下地狱

业秤高挂

业镜高悬啊

 

地藏王手托摩尼宝珠

端坐门口，蓝眼睛

一动不动

他清楚我的善和恶

我的坚持与哀伤

每日，每月，每年

 

 

来吧，把所有的罪孽与灾难

前世的今生的来世的

父母的爱人的儿女的兄弟姐妹的

所有我爱着的

和爱我的

都给我

 

 

2

 

铁的锋刃

林立的、锐利的刀山

刺痛锥心

像广阔的海洋

一浪叠一浪

淹没我

黑暗的总和

 

刀山地狱

没有尖叫

没有逃避

伤口

深渊

 

一次又一次拒绝

一次又一次擦肩

一次又一次遗弃

一次又一次枯萎

 

我踩着尖刀

穿过刀山

我一遍又一遍地喊

无人应我

 

 

3

 

油锅里，是我，一只

拔净羽毛的铁鸦

 

铁水哔哔啵啵

我，赤条条

裸出了骨头

白的骨头，哧哧哧

冒着

白烟，而后

青烟

 

我没有了，油锅里

只有一束束高高的浪花

飞起，跌落

再飞起，再跌落

 

在这儿，油锅地狱

我终于看到了自己

并认清彼岸

像一面大镜子

奇迹般地

被罪孽虚构或摧毁

像大哭的亡灵

 

 

4

 

我冷，我颤栗，我哭不出声

我躺进了冰窖中

肌肉咔嚓作响

灵魂裂了

 

你突然出现

在寒冰地狱

像闪电

挂在高高的天空

 

我撕掉结冰的哭泣

冷可以消灭身体

却无法埋葬魂灵

 

 

5

 

把所有的刀剑拿来

长的，短的，大的，小的

古代的，现在的

中国的，外国的

金的，银的，铜的，石头的

红的，黑的，绿的，白的，五彩的

世俗的，美好的

……

 

树剑地狱

我已体无完肤

痛快点！

如果不一剑封喉

那就万剑穿心

 

 

6

 

他们把我绑起来

拔掉了我的舌头

 

风

穿过浓密的花丛

天空变蓝

露珠变蓝

石头的月亮

也在变蓝

 

我已不能歌唱

不能诉说

不能大声叫喊

甚至不能呼救

像沉默的地板

从夜晚挨到白天

从白天挨到夜晚

从我走向影子

从我走向我

 

哦，拔舌地狱

 

 

7

 

血，滚烫的血

从夜晚深处流出

从黑暗之上流出

从石头的根部流出

 

火红的血

猩红的血

血红的血

像蛇的血

像阴影的血

像暴风雨的血

像黑色的夜的血

是毒蛇地狱

遍处流淌的血

 

血，汩汩冒泡

染红了地狱

染红了毒蛇雪一样的牙齿

 

 

8

 

明晃晃的刺枪

明晃晃的剉刀

插进摇摇晃晃的身子

 

明晃晃的肠子

落到明晃晃的地上

剉碓地狱

明晃晃的鲜血

溅起许多

死去的日子

 

我落入下一层地狱

 

 

9

 

现在，是锯解地狱

我终于忍不住呻吟了

他们要锯掉我的手脚，让我

狗一样在地狱里爬行

 

把我，也锯掉吧

让我成为碎片

 

 

10

 

烈火熊熊

铁床烧得通红

这第九层地狱

铁床地狱

也烧得通红

 

我躺在铁床上

青烟一下子飞起来

围着地狱

飘来飘去

 

肉熟的味道

在空气里蔓延

 

我开始眩晕

我开始飘飞

我仿佛看见了神明

她捧着神秘的水

阔大的水

淹没了我

荡漾着我

 

我掉下去了

一具尸体，一千具尸体

在地狱的下面

在灰烬的下面

 

 

11

 

大铁锤怎么飞过来

怎么敲击我的眼睛

我没记清楚

眼珠怎么飞出去

世界怎么变红然后变黑

我却无法忘记

 

我正在黑暗地狱

他们夺走了我的眼睛

所有的光亮

所有的色彩

包括古老的燧石

都像枯萎的花儿

像漫漫长夜里的长夜

 

我无法从悲伤的深处回来

只好摸着心向前

我知道，只是我看不见世界了

而世界正在看着我

亲人在看我

神明也在看我

 

 

12

 

我要洗手

我要洗脸

我要洗头

我要洗我的身子

我要洗我

 

我要到田里去

我要到江里去

我要到龙水的水里去

我要到母亲的濑溪河里去

 

十一层地狱，粪秽地狱

粪秽堆积如山又似万丈深渊

空气失去了呼吸

 

关上耳朵和鼻子

关闭自己的心

横在粪秽地狱里

被搅拌，被挤压，被弄赃

 

一会左，一会右

一会上一会下

一会沉一会浮

他们想我同流合污

他们想我遗臭万年

而我闭紧了心

到水里去

 

 

13

 

他们把我反绑在柱子上

他们打断我的一条腿

他们让我单腿跪下

他们拿铁枪刺我肚子

 

我的儿子们，还好

你们已经离开妈妈的肚子

降落人间

你们安全就好

现在，妈妈在矛戟地狱

想你们

在阳光中扬起的笑脸

妈妈咬着牙

没有哭

 

儿子，妈妈不会哭

让他们来吧

最好快些

最好狠些

最好

一戟中的

 

 

14

 

我无法比较

镬汤地狱、油锅地狱、铁床地狱

到底哪个最狠，哪个最残酷，哪个最惨烈

我更无法陈述

这三种痛

到底哪个最痛

 

都是火又不是火

都是恶魔又不是恶魔

都是地狱

的确是地狱

 

镬汤地狱

涨水沸腾

热气浩荡

他们把我扔进去

 

和死神一起

我已经走到十三层

沸水翻腾啊

像我的灵魂

 

 

15

 

大铁轮快速滚过来

像大卡车

咕噜咕噜地碾过来

不，这不是大卡车

是铁轮地狱里

轧人的铁轮

比一万块巨石

更沉，压下来

 

我来不及呼喊

漫天的星星飞起来了

越飞越远

 

一会儿，大卡车又开过来

星星又亮起来了

大铁轮上的锯齿

密密麻麻

尖利无比

深深地扎进我

扎进我的罪孽与灾难

 

大铁轮不停地碾

我不停地等待死亡

 

 

16

 

漆黑的大船上

插满成千上万的尖刀

成千上万的人

被关在刀船地狱里

 

黑夜森森啊

阴影一闪一闪的

磷火一闪一闪的

照着这个漫长的夜

 

天大亮后

我看到她坐在石头上

面带微笑

鸡笼盖子轻轻飞起来

两只鸡宝宝伸长脖子

正啄食一条大蚯蚓

还有一些鸡宝宝

叫、喊、扑腾

 

阳光似乎大好

她继续笑，或者遗忘

阴森恐怖的刀船地狱

凶恶的牛头马面

似乎和我无关

 

她无法忘记

宝顶山上，她的村庄

小鸡到古佛寺

偷吃供果，大闹佛堂

被和尚们打死

 

多么寒冷的冬天

风逐着她的呼吸和血液

 

大师赵智凤说：

“杀鸡、食蛋，都是伤生之大罪

养鸡女养鸡有罪，要下地狱”

她没有争辩

她只是对着地狱掉了一层心

 

如今，她还在石头上

是非已经远去

公道却在人心

 

被风化的身体

过了千年

也没落下什么

 

 

17

 

我落在饿鬼地狱

看到他们长着

人的脸，人的鼻子

人的眼睛，人的耳朵

黑黑的头发，白生生的牙齿

花花绿绿的衣裳

在黑夜里飘来飘去

 

他们向我招手

对着我笑

我跟着他们笑

跟着他们走

跟着他们来到地狱

 

黑夜飘来飘去

他们向我招手

他们走近我

他们对我大笑

他们抓住了我

 

一些嘴咬我的喉咙

一些嘴啃噬我的心

一些嘴吸我的血

一些嘴嚼我的骨头

而一些嘴，还在笑

 

“哈哈哈——”

“嘿嘿嘿——”

“呵呵呵——”

“嘻嘻嘻——”

“嘎嘎嘎——”

 

人一样的笑声

塞满整个地狱

我死了

但不瞑目

 

 

18

 

我睁着眼睛走到了铁围山

十七层阿鼻地狱还在大睡

夜漫漫，黑沉沉

乌鸦满天

 

 “入此地狱

永世不能超生赎罪——”

 

“不！尊敬的神明——

请允许我完成我的使命——

如果可以——

等我走完最后一层——

再回到这里——”

 

我继续睁着眼睛

我看见神明对着我笑

铁围山继续沉默

阿鼻地狱继续大睡

 

 

19

 

我看见他们

在晨曦里

在阳光中

小酒馆里

大饭局中

横眉怒眼

唾沫乱飞

袒胸露乳

摇摇晃晃

倒在酒里

然后爬起来

又被巨大的醉打倒

 

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

在大地的拐角处踩死许多蚂蚁

在漆黑的夜里

手脚并用爬上自家的楼梯

哆哆嗦嗦找不到开门的钥匙

 

他们用脚踹开房门

家就开始乱晃甚至漏雨

有人挨打

有人大哭

有人摇头叹息

有人破口大骂   

 

鸡犬不宁的生活，他们

失去了自己的世界

并把无知的嘴唇

继续与酒杯摩擦

 

许多惩罚

从天上掉下来

就像必须，静静地落下来

 

石头是有回声的

更何况宝顶山的石头

与酒有染的他们

躲进了石头后面

被拽进十八层地狱

截膝地狱

 

是的，他们要受难，就在那刻

天空高烧不断

大地烈火绵延

地狱深处，我仿佛听到

悔恨和绝望在呼喊

 

有人被反绑，被断膝

有人铁链在身，项戴枷锁

有人被拔舌、剜眼、砍手、截足

有人继续向下或者永远消失

 

其实我从来不相信他们会存在

至少不存在于我的世界之间

关于醉

和与酒有关的罪

却教化了我和我们

让人像石头有了佛性

让我们得以

更热爱人间

 

 

20

 

从刀山到油锅、寒冰地狱

从剑树到拔舌、毒蛇地狱

从剉碓到锯解、铁床地狱

从黑暗到粪秽、矛戟地狱

从镬汤到铁轮、刀船地狱

从饿鬼到阿鼻、截膝地狱

 

所有的屈辱、破碎

阵痛、绝望、残缺

牺牲、罪孽、救赎

都在地狱里和我纠缠

和生活纠缠

一次次

一层层

一天天

一年年

仿佛生活必须如此

仿佛活着，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