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化坪一个收购点，这筐茶草以每斤85元卖给茶厂，是当天我们见到价格最高的一份茶草

霍山问茶

程耀恺

旧日六安州有好几种茶叶，广为世人喜爱，几经风雨，到了清末民初，逐渐归并为两大茶系：六安瓜片，霍山黄芽。瓜片与黄芽的生长环境，几无差别，因了加工工艺的不同，以致轩轾——瓜片绿，黄芽黄。

我家世居六安县，受家乡风气影响，对于六安瓜片，一往情深。六安瓜片，依据茶园海拔高度的不同，分为里山茶，外山茶。里山茶产于云雾缭绕的高山，美其名曰：云雾茶。云雾茶集瓜片所有诱人的性格于一身，其中微妙，只有六安人能分辨、能分享，外山茶经过包装，远销下江，迷倒一大批茶客。然而六安人对于黄芽，则知之甚少，比如我，在离开六安之前，纯然一个黄芽的茶盲。

作为六安人，我对茶汤的颜色，特别挑剔，除了瓜片，我大概只能接受与之汤色相似的西湖龙井，黄芽尽管产于邻县，奈何一个“黄”字，便让我退避三舍。1960年我到合肥读大学，遇到一位学茶的同学，他告诉我：茶有红、绿、黄、黑、白之分，都是鲜茶采摘下来之后，加工的路数不同，各臻其妙，譬如二八少女，着装虽不同，丝毫也不影响其作为妙龄女子的可爱。你的乡茶之外，自有无数妙品。从来佳茗似佳人，恋人贵在专情，茶则大可博爱——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打那之后，我一壁厢依“红”偎“绿”，一壁厢拜倒在“黄”的石榴裙下，几乎无可救药。

就这样，像情人一般，霍山黄芽开始进入我的生命。茶友疑我移情别恋，我说哪里的话，我这是“不薄瓜片爱黄芽”。

自上世纪70年代始，我常去霍山，不过每次都有任务压着，分身无术，霍山黄芽的主产地，差不多都到过，车行于崇山峻岭，茶园忽而在头顶上飘浮，忽而在脚底下铺开，但你与茶园的距离，总是遥不可及。离开山城的时候，当地朋友免不了馈赠一两盒黄芽，这些赠品，在不知不觉中，让我感情的天平，发生了倾斜——我对霍山黄芽的迷恋，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了。

黄芽之美，美在形似雀舌，美在叶色嫩黄、芽叶多毫，美在汤色黄绿清明，美在香气鲜爽，隐约有熟栗子香，美在滋味醇厚回甜，美在叶底黄亮，纤巧匀嫩。黄芽之美，环肥燕瘦，不足以状其魅力，如果把宋词里的每一个词牌，比作一位佳丽的话，那么，只有“淡黄柳”，差可似之。

与黄芽相亲相爱了四十年，然而她出阁前的种种细节，朦胧得像一团雾，这让我于心不安，恰好有个本家，家住霍山大化坪，家中自有一方茶园，答应帮我了却这桩心事，于是，赶在谷雨的前两天，随他来到大别山的腹地，入茶山，进茶厂，访茶农，逛茶行。穿梭于茶园、茶树、茶草、茶叶之林，流连于茶品、茶事、茶德、茶情、茶理、茶趣、茶礼、茶道之境，以至当天晚上做梦，梦见我把自己栽在茶山上，成了一棵茶树。在梦中，我刚在树丛中立足，旁边一棵茶树，对我盈盈一笑，并不理会我从哪里来，而我却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那茶树仍然笑容可掬，一一作答……

黄芽一般种植在海拔800米上下的高山上，山清水秀，造就天生丽质。清明一过，“凤凰岭头春露香，青裙女儿指爪长，渡涧穿云采茶去，日午归来不满筐”，采茶是山乡盛事，茶季一到，漫山遍野，春光明媚，春风骀荡，然而时间紧迫，夜以继日是免不了的，这时准能听到断断续续山歌，时而缓慢，时而悠长，那歌声，一半是心情流露，一半是驱除疲劳。茶农把采下的鲜茶，称为“茶草”，以往是自家的茶草，自家加工，晾草、杀青、捋条、烘干、捡茶、拉火，一环扣一环，通常是四斤茶草，制一斤干茶，而四斤茶草，共计三万只叶芽，采摘与加工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现在制茶，除了最后一道工序“拉火”外，其余逐步托付给了机械，大化坪镇上有一家茶厂，一天可以加工四万斤茶草，但机制茶，控制品质不易，上等好茶，依旧手工制作。

本家的老宅，位于群山环抱的百家山村，海拔超过1200米。本家的母亲，用早晨刚采摘的茶草，特意为我炒了一锅，这是第一次零距离接触手制“雨前黄芽”了，受宠若惊之余，庆幸自己完成了从黄芽的茶痴，到知茶的蜕变。

与机制茶比较，手制茶色香味显然俱胜一筹，但因捋条工序的限制，外观茶形，略输机制茶，尽管如此，倾慕者却大有所在。手制茶虽好，然而产量有限，我们平常喝到的霍山黄芽，虽是机制，仍然不负仙山灵草之誉。

从大化坪返回省城，一路上见到进山买茶的车子，络绎不绝，不免感慨万千，想一想，一片茶叶，出了山，便成了商品，成了日用，成了情趣，成了仪式，成了文化，多么意味深长；一片茶叶，进了城，能化作一首诗，化作一幅画，化作一篇文章，化作无形的品藻，化作无价的宁静，多么波俏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