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脞谈之二:褚慎明说的与喝的

褚慎明说的与喝的
陈汝洁
《围城》第三章写到哲学家褚慎明,据李洪岩考证,褚慎明的原型是钱锺书的同乡许思园(1907-1974)。详见李著《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的生平与学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72-173页。李氏考证用多重证据,结论可信。但小说毕竟是虚构的文学作品,人物虽有原型,却不完全等同于原型,其中多有作者移花接木、信笔点染之处。小说中曾写方鸿渐与褚慎明谈论哲学问题: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 philophilosophers。”(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7次印刷本,第94页)
今日之哲学界,自赫尔德曼以后,未有敢立一家系统者也。居今日而欲自立一新系统,自创一新哲学,非愚则狂也。近二十年之哲学家,如德之芬德、英之斯宾塞尔,但蒐集科学之结果或古人之说,而综合之、修正之耳,此皆第二流之作者,又皆所谓可信而不可爱者也。此外所谓哲学家,则实哲学史家耳。以余之力,加之以学问,以研究哲学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为哲学家则不能,为哲学史则又不喜,此亦疲于哲学之一原因也。(《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122页)
王国维是名满中外的大学者,还是钱锺书母校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钱锺书对他的著述是熟悉的。王国维这段话,即是《围城》所本。王国维笔下的“哲学家”与“哲学史家”,就是褚慎明所分辨的“哲学家”与“哲学家学家”。
《围城》中褚慎明喝的那杯“叵耐牌A字牛奶”也有所本。小说中赵辛楣给褚慎明带去一瓶牛奶,褚慎明倒上一杯,用之喝下四粒外国补药后说:“这牛奶还新鲜。”接下来,小说写到: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牛奶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吸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酒、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版本同上,第92页)
《围城》中这杯牛奶,找见它的来源,才能明了小说写它的意义。且看林语堂《吾国与吾民》中的一节:
孔子学说的本质是都市哲学,而道家学说的本质为田野哲学。一个摩登的孔教徒大概将取饮城市给照的A字消毒牛奶,而道教徒则将自农夫乳桶内取饮乡村鲜牛奶。因为老子对于城市照会,消毒,A字甲级等等,必然将一例深致怀疑,而这种城市牛奶的气味将不复存天然的乳酪香味,反而絪缊着重大铜臭气。谁尝了农家的鲜牛奶,谁会不首肯老子的意见或许是对的呢?因为你的卫生官员可以防护你的牛奶免除伤寒菌,却不能防免文明的蠹虫。(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106页)
按林语堂的说法,取饮城市消毒牛奶和乡村农家鲜牛奶是孔教徒和道教徒的区别。《围城》通过赵辛楣之口,写褚慎明喝“新鲜牛奶”,意在表明这位哲学家在吃食上有道家倾向。而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中晚餐,不能喝到“农夫乳桶”的新鲜牛奶,故退而取其次,只能喝城市中的消毒牛奶。小说中将这瓶牛奶命名为“叵耐牌”,“叵耐”,不可忍耐也。
或许有人要问,何以见得钱锺书看过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呵呵,问这话的人就该打手心。您难道忘了,《围城》第二章张小姐(Nita)的书架上,不就放着“《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