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云者,相反相成之意也。人之一生,充斥着这样的反成,故曰:人生本是一场悖论。
对人生悖论最经典的概括,莫过于《红楼梦》了。《红楼梦》的《好了歌》云:“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好了歌解注》云:“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垅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是的,人生的悖论,就是这样“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人生的悖论,无处不在,及到山一程、水一程回望之时,也该消停地自哂一番了。殊不闻英雄美人,都难逃悖论的“厄运”:“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出寒门。”“自古红颜多命薄,独留青冢埋玉骨。”不是么?英雄寂寞,将相寒门;红颜薄命,美人迟暮……殊不闻多情之者,亦有多情之忧;无情之者,亦存无情之恼:“多情自古空余恨,为何偏向恨海投?”“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多情常与恨结缘,恨海迷津人惘然。殊不闻诗人之者,“秀句出寒饿,身穷诗乃亨。”秀句诗亨,常出寒饿身穷;身处富贵之乡的金丝雀儿,倒也能吟哦出软玉温香、剪红刻翠之词,但常非比愁苦之者所出更能深入人心。殊不闻历史之者,苍凉、雄浑、悲壮自不待言:“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者是也。
悖论是一种残忍的真实,真实得有些虚幻。任何人事物理,包括上下五千年均在其中。悖论是否定之否定,是性的天然与质的规定,是善的成全与恶的推动,是思想的穿越与物质的积累。“那些神圣的光环,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显露出凡俗的甚至颓败的真相。”(《沧浪之水》P214)
现代人,有现代人的悖论,尤其是知识人权力人,如《沧浪之水》中池大为者:“我们是胜利的失败者,又是失败的胜利者,是儒雅的俗人,又是庸俗的雅人。我们以前辈的方式说话,但本质上却没有力量超出生存者的境界。对世界我们什么都不是,对自己就是一切,我们被这种残酷的真实击败了,……我们曾经拥有终极,而终极在今天已经变成了我们自己。生命的意义之源突然中断,梦想成为梦想,我们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成为永远的精神流浪者。天下千秋已经渺远,自己这一辈子却如此真实。……”(《沧浪之水》P519-520)我自己虽然沾溉了半点知识人的慧光,但感喟之余也只有无可奈何。我只是用自己敏锐的批判的眼睛,看清那层残忍的真实,了解那层暗流涌动的“潜规则”以“不识庐山真面目”、“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面目冠冕堂皇地上演,不合理存有多么合理的逻辑,——这时候,我或许会如迦叶般对此“拈花”之举报以释然、同情的微笑!
中国的老百姓,应该早过了苦守那如俗语所云之“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简单素朴的“幸福生涯”而有了新的追求。有的竟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与乡下日渐疏离。可是仍然还有绝大多数的农民,以大山为伴,河水为凭,生活在平淡从容之中,远离了闹市的喧嚣,而更加接近于自然的怀抱。
自己少时,向慕于山那边的生活,充满太多幻想;及至年长,跻身城市,却发现钢筋水泥的环境除了物质的丰富繁华之外人情的漠然与虚伪令人咋舌。于是不仅怀念乡下农村淳朴的生活,那袅袅的炊烟,那忠诚的狗吠,那温柔的羊咩,那准点的鸡鸣,那天真的童喧……我喜欢乡村的淳朴与情意,却憎恶它的落后与愚昧;我憎恶城里的虚伪与奸诈,却依恋它的丰富与繁华。这不是悖论么?我常身处在此悖论之中,而心陷于迷惘,无路可寻!
总之,人生的悖论基于人生的矛盾,人总是在矛盾的二律背反中存有和前行的。没有悖论,便没有人生。我们须得承认此悖论,面对此悖论,在此悖论中求生存、求发展、求人生。
2007-6-23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