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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爱后,我们谈谈情(起点中文网,2017年6月5日,飞天蜈蚣98)

(2014-10-28 01:15:30)
标签:

爱情

命运

情欲

人生

分类: 似水流年

如果不是在火车上遇到阿穆,还不知道我们一直在同一个城市。

阿穆是我大学同学,一个系一个年级,不是一个班。但都在一起上课。我性格内向,很少与同学交往,但和阿穆谈得来。我喜欢看书,阿穆也是。我喜欢胡思乱想,阿穆喜欢思想。阿穆和我一样,有疑问就去看书。看的书很杂,文学、历史、哲学、中医、解剖学、天文学,无所不有。一次和阿穆聊天,阿穆说:“读书是个享受啊。古人说:书到今生读已迟。得抓紧时间读书啊。”阿穆又说:“读书是人生最有意思、最有意义的事,而不是之一。”我表示赞同。

除了读书,还有很多相同的爱好。比如看电影。每隔两周,阿穆就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学校在野外,去市中心的电影院有很长一段路,要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巷子两边搭着一排排的木架子,架子上晾晒着压制的挂面或粉条,夕阳光照下,挂面、粉条上蒙着毛绒绒的一层灰尘,能看得很清晰。电影散场后,路边已亮起灰暗的灯光,一边走一边讨论电影情节,阿穆总是有很深刻的见解。

Q市城南有条河,没有水,只有沙,叫南沙河。出公寓西门,经过一个村子,穿过一大片麦田,爬上杂草灌木茂盛的河堤,能看到河下灌木丛中一对对幽会的男女,都是大学的学生。阿穆站在河堤上,看了一会,说:“我们去孔庙看看吧。”那两年,“三孔”向市民免费开放,游人依然不多。周末,阿穆就叫上我,到孔庙中找个僻静地方看书。偶尔有几个游人走过去,将书铺在石桌上,看一会书,看一眼人,过一会再去研究旁边石碑上的文字。

我们还一起爬过尼山。骑着自行车,早上走,中午到尼山脚下。先吃饭,地上铺张报纸,将带的烧饼榨菜之类的摆好,阿穆拧开二两装的孔府家酒,先让我喝:“兄弟,来一口!”野餐后去看尼山上的孔庙,看夫子洞。阿穆对夫子洞很感兴趣。洞口很窄,阿穆进洞中看得很仔细。出来站在洞口,遥望山下的田野,阿穆感慨:“圣人父母就是在那里啪啪的吗?圣人就是在这个石洞中出生的吗?”

阿穆喜欢思考,特喜欢思考那些玄妙问题。我后来喜欢乱想,受阿穆影响很大。阿穆曾和我讨论过宇宙起源问题。阿穆说,科学推演到极致,必然指向上帝或造物主。“终极理论”、“绝对精神”、“道”,实际上都是上帝的代称。天体物理学的宇宙蛋大爆炸说和上帝创造世界说同样可疑。宇宙蛋怎么来的?宇宙蛋是放在哪儿的?只要是“有”,只要是存在物,就不是最初的本原,就必然还有源头。除非宇宙起源于“无”,但“无”中又不可能生出“有”。上帝创造世界也有问题,上帝哪儿来的?上帝干活的时候,置身何处?阿穆说,如果宇宙真的是上帝造的,那就真有点意思。他老人家俯视着人间国度争斗,有什么感觉?觉得好玩吗?他老人家看着人类为登上月球、探测火星而欢呼鼓舞,而月球、火星不过是他老人家顺手捏的几颗弹丸,应该觉得好笑吧。庄子说:“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也许宇宙本源问题超出人类思想极限了。阿穆从云团、大爆炸、时间黑洞,谈到奇点、造物、上帝、庄子,听得我云里雾里的,只有对阿穆敬仰得如滔滔江水。

公寓院子西北角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大窝蚂蚁,阿穆带我去看了两次。阿穆说,虫穴蚁国,并非仅仅是寓言。人和蚂蚁一样,劳碌一生,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也不知有啥意义。阿穆观察蚂蚁一年多。一年夏天,连下半个多月大雨,天晴后,阿穆去看蚂蚁,一点痕迹都不留,阿穆伤感了很长时间。

大学公寓周围是农田,田中上的是土杂肥,到了春夏之交,空气中充满大粪的臭味,闻的久了,也不觉得臭了,像是臭豆腐的味道。阿穆吸吸鼻子说,这种发酵的臭味,好比情欲的味道,让人躁狂骚动。说这话时,恰好几对男女同学勾肩搭背走过去。那是个动物发情的季节,人也不例外。满校园春情荡漾,一对对男女同学出入教室食堂,用一个勺子在一个饭盆中吃饭,你喂我,我喂你。下午放学后,在墙角树丛中拥抱抚摸,唔咂有声。经常有两个男生为争一个女生打架,由于雄性激素作用,眼睛红红的。经常有农民找到学校,男女学生在麦地里野合,压倒了他们的麦子。后来市医院也找到了学校,反映说很多大学生去做人流,影响不好。

阿穆借了一大堆书,动物学生理学、解剖学、神经学、中医学、物理学……我翻了翻,只看书名就头晕。阿穆看完了,对我说:如果真有造物主,造物主可真恶作剧。在造人时做了一点手脚,男凸一点,女凹一点,分出雌雄,两极相吸,于是有了情欲。凸凹相值,以凸投凹,于是开万古生生不息之门。阿穆从生理构造、发情周期、机械摩擦、神经传导说到有线分裂。阿穆又说,人与动物还是有所不同,人的感情细腻点,人会思想,所以人将动物式的雌雄相吸交媾美化为爱情。

我问阿穆:“你对男女这么了解,不实践一下吗?”

阿穆说:“没意思。不如多看点书。”

阿穆在这件事上骗了我,不够哥们。

 

如果不是阿穆自己讲述,至今没有人知道阿穆和阿娅的关系。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阿穆和阿娅都不会发生任何联系。阿穆家在农村,阿娅家在城市。阿穆沉闷内向,阿娅热情外放。阿穆长得很土气,阿娅艳丽风流,同班的男生都自惭形秽,没有勇气追求。

阿穆和阿娅的关系,起于一个误会。

每次放学吃饭,阿穆都是最后一个去食堂,他不喜欢拥挤,说:“不就是一口饭吗?至于拥挤争抢吗?狗争骨头似的。”一天午饭时,阿穆照常最后一个去食堂,路上遇到从食堂回教室的阿娅,阿穆就打声招呼:“这么快就吃饱了吗?”阿穆说话土音很重,阿娅愣了一愣,接着不作声,快步走了,阿穆看着阿娅的背影,微微不快:“这么没礼貌!算了。”阿穆后来才知道,阿娅将阿穆的话误听成了“我们两个做朋友吧”。

阿娅的想法和其他女生不一样。阿娅的爷爷做过私塾老师,父亲是大学教授,算得上书香门第,阿娅喜欢读书人,真正的读书人,而不是所谓的风流才子。阿穆很少说话,更极少和女生说话。阿穆喜欢读书,学习成绩很好。阿穆和阿娅打招呼后,阿娅开始注意阿穆。阿娅发现,阿穆竟然有几分像她的堂弟,她和堂弟从小在一起上学,一起到初中毕业,堂弟一家搬到了兰州。在一起时,堂弟处处照顾她,她倒像是妹妹。

阿娅还有一种逆反心理,其他女生都喜欢有家庭背景的、活跃的、有艺术范诗人气质的男生,她偏偏不随俗。她知道阿穆家是农村,知道阿穆家境贫寒,但她发现阿穆身上有很多其他男生没有的品质,有很多东西让她喜欢。阿穆呆痴痴的,但又有骨子里的那种幽默,像个孩童,有有思想。班里不少女生都找了男朋友,多数是同级同班的,也有几个找高一级的学长,个别的找外系男生。阿娅天生丽质,家庭又好,男生都不敢高攀,阿娅看着一对对的男女,就有点落寞。

一次阿娅从食堂吃饭回来,阿穆还在教室,拿着饭盒正准备去吃饭,看了阿娅,没有作声,上次打招呼,阿娅没理会,弄得很尴尬。

倒是阿娅先打招呼:“哎,你不是要和我做朋友吗?”

阿穆呆了几分钟。

阿娅又问:“上一次你不是要和我做朋友吗?”

阿穆反应过来了,说:“是是是是是是……”

阿娅说:“那就做呗。”

 

那是八九年前后,社会上比较乱,学校一度停课。没有人注意到阿穆和阿娅。阿穆和阿娅不去南沙河,那里人太多。阿穆和阿娅去孔林,孔林在市郊,很远,又都是坟墓,游人极少。两人带着水、烧饼、榨菜,坐人力三轮车到了孔林,在树林中的一个亭子里坐了一天。

阿娅说:“在坟地里谈恋爱,也够怪的。”

阿穆就给阿娅讲明代康海的故事。康海将别墅建在坟地边,朋友问他,天天对着坟墓,不难受吗?能快乐吗?康海回答:天天看着坟墓,不敢不快乐。康海的意思是,看着坟墓,知道人生短暂,更应该及时行乐。

阿穆又说,男女欢爱,怀孕生子,是生;坟地是死。生死两头,合在一起,也很有诗意的。

阿娅就说:“那及时行乐吧。”

阿娅后来对阿穆说,她看阿穆的嘴唇厚厚的,肉肉的,就想咬。但当时不好意思。

到了中午,拿出烧饼点心,铺在石桌上,一人一个烧饼,但只有一双小筷子,阿娅拿着,夹榨菜,先自己吃,将筷子在口中咂了咂,再夹榨菜给阿穆吃,阿穆吃了,阿娅就笑:“啊呀呀,吃我的口水了。”

阿娅说:“要是有板鸭吃就好了,再来一碗玉米羹就更好了。”

一直坐到夕阳西下,阿穆说:“回去吧,别天黑了。”

阿娅就说:“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阿穆说:“好吧,再坐一会。”

阿娅就和阿穆并排坐着。天气变凉了,阿娅就将手伸进阿穆的衬衫里暖暖,摸摸阿穆的胸部,阿穆说:“痒痒痒痒。”阿娅说:“不能叫你吃亏。我摸你,你可以摸我。”说着就脸红。

阿穆浑然不觉:“吃亏就吃亏吧,不和女生计较。”

阿娅就有点失望,用指甲轻轻地掐阿穆臂上的肉。

 

阿娅后来说,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但那段时间很短,只有一个学期。

阿娅后来之所以移情别恋,一是因为阿穆太保守太死板不风流不坏,主要是老洪追求得太热烈。老洪是艺术系的,年龄很大,比我们大七八岁。那个时候艺术很时髦,有艺术范的男生颇受女生欢迎,女生要是搭上一个流里流气的艺术系男生,是炫耀的资本,虚荣满满得要溢出来,让其他女生羡慕得了不得。老洪家庭好,有钱,经常请老师吃饭,送烟送酒,和老师称兄道弟的。他也经常请女同学吃饭,和其中两个女同学关系暧昧,有一次和一个女同学在练琴房里私会,被一个男同学看到了,锁住了门,喊人来看。那个女同学羞臊得要死,老洪脸都不红,还洋洋得意,这对他来说太平常。阿娅和老洪恋爱,不是因为虚荣,也不是为了钱。老洪年龄大,懂男女之事,懂得女人心理,懂得如何追女人。老洪送给阿娅很多东西,但还是甜言蜜语打动了阿娅。

当时中文系高一级的男生老田也追阿娅,老洪将那个男生叫出来,打了一架。阿娅认为,老洪能为了她去决斗,一定是很爱她,会把她捧在手心里疼惜。后来阿娅看到两只狗为了一根骨头咬架,一只狗夺到了骨头,将上面的肉啃光了,将两头的脆骨嚼吃了,剩下的骨头扔在路边,扬长而去。她才明白,她就是那根骨头。

老洪和老田决斗的时候,很多人围观。阿穆站在围观人群靠前的位置,静静地看着。知道了阿穆和阿娅的事之后,回想那次打斗的情景,回想阿穆当时的表情,不得不佩服阿穆的淡定。后来阿娅说,正是阿穆的淡定,让她最后离开阿穆,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老洪和阿娅真的是轰轰烈烈。到麦田里打滚,到南沙河滚草地,后来老洪就开宾馆。老洪玩女人是个老手,阿娅很快失身,都来不及后悔。老洪在中学时就和艺术班的女同学乱来,但没出事,他让女同学服避孕药,还怕不保险,又用安全套。但老洪让阿娅怀了孕。阿娅后来才明白,老洪是故意让她怀孕的。老洪带着阿娅偷偷到医院流了三次产,那时流产技术还落后,叫刮宫。阿娅和老洪结婚后,三年多没怀孕,去医院查,医生说,因为刮宫次数太多,宫壁变薄,受精卵很难着床,以后很难怀孕了。阿娅当时很绝望。又过了一年,竟然怀孕了,阿娅大喜过望,哭了一天。又过几年,阿娅要做子宫肌瘤切除手术,医生检查后告诉她,她的肌瘤很难摘除,一摘肌瘤,子宫壁就透气了,子宫没有保留价值了。

阿娅第一次流产后,想到了阿穆,但觉得自己脏了,配不上阿穆了。大学毕业时,阿娅要和老洪分手,回老家X省工作。老洪对她说:“你流了几次产,是个‘破货’了,其他男人谁还会要你?你只有跟着我了。”阿娅听到“破货”两字,心中一阵悲凉。

 

阿娅留在了S省,跟老洪到了J城,结了婚。阿娅先是在一个公司搞宣传。宣传部门还有几个女孩子,都很妖艳。说是宣传,实际上是做公关,也就是陪客户和上级领导喝酒。不是单纯喝酒,要让领导、客户高兴。领导、客户一开始讲黄色笑话,喝多了,就开始动手动脚。阿娅一开始往一边躲,被公司领导骂了一顿,阿娅当时就哭了。阿娅对自己的文才有几分自信,但写的宣传稿要登报,登报要有关系,还是要陪报社电台的主编、记者喝酒。阿娅回到家,哭了一晚上。正好一个事业单位招人,老洪就托人,送了一笔钱给局长,阿娅被调到了事业单位。

老洪大学毕业后当了不到一年老师,当时中学教师地位不高,收入也不高。老洪不久辞职下海,到了一家公司。那家公司的背后老板是那个帮助阿娅调动的官员,和老洪是远房亲戚。公务员不能经商,于是挂在一个亲戚名下。老洪负责跑客户,老板给了他个副经理头衔。老洪挣的钱是教师工资的几倍,阿娅一开始也高兴。但不久老洪开始夜不归宿,后来常几天不回家,说是去跑客户,再到后来十几天不回家。回来时满身酒味,衣服上有女人的体味,阿娅怀疑质问,老洪一开始支支吾吾,后来就索性承认自己在外面有情人。

阿娅就哭。老洪就骂:“贱货,哭啥哭?哪个男人在外面没有几个女人?没有外遇还叫男人吗?有情人说明有魅力。”

老洪接着又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小心点。不准你有别的想法,否则收拾你。”

老洪说的“别的想法”是婚外情。老洪多虑了。在公司做宣传的那段经历,让阿娅厌恶男人,甚至包括老洪。

但不久老洪却逼阿娅去陪男人。老洪所在的公司有一单生意,需要区里分管商贸的一个领导帮忙。老洪送了礼,领导只是哼哼呵呵,说:“没问题,没问题。”但就是没动静。老洪打听到领导好色,喜欢玩女人,就逼着阿娅去陪酒。那个领导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非要敬阿娅酒,有意无意地碰阿娅的腿,不断地瞟阿娅的胸部。老洪让阿娅穿暴露的衣服,露出半个胸部。老洪见领导开始动手动脚,就找借口躲出去。领导淫邪地笑着,伸出白胖的小手在阿娅身上乱摸,满嘴酒臭直喷在阿娅脸上。阿娅屏住呼吸,忍住没有叫喊。领带要解阿娅裙子的腰带时,阿娅挣脱了站起来,说要去洗手间。推开门,老洪就站在门口。阿娅的心冰凉。阿娅后来说,那是她堕落之始。

不久阿娅单位的局长请阿娅吃饭,阿娅答应了。吃了饭唱歌,唱完歌跳舞。局长最后要开房,阿娅就说:“老洪刚才打电话,要我回家有事呢,以后吧以后吧。”局长一听说老洪,就不好意思了,他认识老洪,老洪给他送过礼,老洪的亲戚又曾是他的上司。

局长调走了,新任局长听说了阿娅和前任局长的事,也请阿娅吃饭。阿娅拒绝了。新局长就故意刁难阿娅,让她到郊区去管一个项目,项目要审批,阿娅就去市里找分管领导。分管领导将办公室门插上,将阿娅猥亵了很长时间。阿娅拿到签字批文,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很平静。

阿娅学会利用男人的弱点。后来阿穆问阿娅:“被男人玩弄,不觉得是羞辱吗?”

阿娅说:“我倒不认为是羞辱,该羞愧的是男人。都说男人玩女人,看开了,说不定是谁玩谁呢。”

阿穆看着阿娅,半天没说话。阿娅补充说:“当然要有底线。”

阿娅的底线是腰带,还有亲吻。阿娅从不和男人亲吻,包括老洪。老洪一开始觉得很奇怪,强行亲阿娅的嘴,推拒中阿娅抓伤了老洪的脸。老洪照镜子贴创可贴,大骂:“破货,什么都做了,亲个嘴弄得跟强奸似的。”阿穆听阿娅讲述这件事,就想到了美国电影《风月俏佳人》中的站街女薇薇安,薇薇安可以卖肉,可以为嫖客做任何事,但就是不亲吻。

那段时间是阿娅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一次,阿娅负责的工程要审计,陪一个处长喝酒唱歌,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接着到歌厅里唱歌。老洪竟然一直找到歌厅,在门口吵闹,阿娅跑出来,老洪不说话,将阿娅扯上车。到了家,关上门,回手就是一巴掌,将阿娅打倒在地。阿娅的脸上五道指痕,很快肿了起来。阿娅大哭,老洪就骂:“还有脸哭?臭婊子!”

第二天阿娅趁老洪出门,去了父母家。老洪找到阿娅父母家,大闹一场。过了几天,阿娅的父亲将阿娅送回家。老洪没有再打阿娅,但开始跟踪监视。每次回到家,像狗一样闻阿娅身上,说能闻出男人的气味。到了后来,老洪甚至让阿娅脱光衣服检查下体。

 

阿娅想要离婚,是她父亲去世之后。阿娅父亲本来心脏不好,老洪的那次吵闹,对老人刺激很大。春节时,阿娅要去照顾父亲,但老洪非让阿娅跟他去他的老家Z市过年。阿娅知道老洪的意思,老洪很虚荣,喜欢炫耀。每次陪老洪回老家,老家的亲戚说:“找了个漂亮媳妇啊!”老家的同学说:“嫂子真美啊!”老洪就很得意。到Z市第二天,阿娅就接到母亲的电话,阿娅的父亲突然发病,送到医院急救。阿娅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连夜赶回J城,父亲已穿好了寿衣,静静地躺在床上。那身寿衣还是她给买的。她父亲感觉自己身体不好,几次让阿娅给买寿衣,阿娅都说:“别胡思乱想,您还要活到一百岁呢,您还要等到阿银给您生重孙子呢。”阿银是阿娅的儿子。

父亲去世,对阿娅是很大的打击。阿娅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外地。父亲最疼爱阿娅,阿娅和父亲总有很多话说。父亲退休之后仍喜欢看书写文章,是个典型的文人。这也是阿娅喜欢阿穆的原因之一,后来阿娅说,阿穆在很多地方像她父亲。

阿娅父亲葬礼的前一天晚上,老洪回家,将包放在茶几上,进浴室洗澡。老洪包里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阿娅拉开包,刚拿出手机,对方就挂了。阿娅随手划了一下手机屏幕,意外打开了短信箱,阿娅瞟了一眼,有“老公”“宝贝”字样,往下看,都是肉麻的话。阿娅知道老洪在外面有女人,但没想到两人到这个程度。看到下午刚刚发的短信,老洪约那个女人到宾馆。老洪的手机一直不离身,怕阿娅查看,实际上阿娅也懒得看。这次是老洪一时疏忽。阿娅将手机放了回去。老洪洗完澡出来,穿上衣服,拿起包就往外走,阿娅问他,他说公司有事。第二天的葬礼,老洪没参加,老洪打电话说,他在外面办事,不能赶回去。阿娅知道他和那个女人在宾馆里私会。

这件事让阿娅下定决心离婚。阿娅提出离婚时,老洪一开始是威胁,看阿娅不怕,就哀求阿娅。老洪说:“只要你晚上回家,只要你还上我的床,就是我老婆。你在外面爱做啥做啥。”阿娅突然觉得老洪很猥琐。和这样的一个男人度过下半生,她无法想象。

 

一天晚上,阿娅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回想自己的前半生,觉得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那天下午,老洪和老田为了她决斗,阿穆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阿穆的出奇淡定让阿娅恨得咬牙。阿娅认为,她的悲惨是阿穆造成的。

阿娅翻出同学录,那是大学同学十周年聚会时统计的。那次聚会阿穆有事没能参加。阿娅找到了阿穆的电话,拨通了。

那头阿穆说:“你好。”

这头阿娅说:“你好”

都没有问对方名字,都知道对方是谁,却没有一点激动惊喜,很平静。仿佛在孔林亭子里吃烧饼榨菜是昨天的事,实际上两人已有十三年没有任何联系。

阿娅说:“我要去见你。”

阿穆说:“来吧。”

阿娅说:“我订了明天下午四点半的火车票。”

阿穆说:“那就来吧。”

第二天下午,阿娅到了L城,出站时,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阿穆,阿穆也看到了阿娅,两人挤到一起,阿穆接过阿娅的包,阿娅很自然地牵住阿穆的另一只手。

阿穆问:“累吗?”

阿娅说:“有点饿。”

阿娅从早晨起床一直没吃饭,阿穆就带阿娅先去吃饭。阿穆叫了一盘板鸭一份青菜,叫了两碗玉米羹。

 

阿娅到L城见阿穆的时候,阿穆正是多事之时。

大学毕业后,阿穆先到一所技校教书,认识了现在的老婆。公务员招考,阿穆本来就有才,又有老丈人的关系,进了市委宣传部。官场上勾心斗角,阿穆不适应,看不惯,不久就要求调到报社,当了副主编。阿穆的老丈人和老婆都很不高兴,骂阿穆没有出息,很多人削尖脑袋往政府钻,阿穆有那么好的条件,官途应该很畅通的。阿穆没想到,报社里也不清静,也有争斗,几个副主编为了争主编的职位打得不可开交,阿穆漠不关心,懒得去争,还是做自己的副主编,负责文艺副刊,经常用笔名在上面发表随笔杂谈,后来就结集出了几本书。

阿穆的老婆很快就从技校调到了政府部门,她看不起阿穆,很快就和上司搞上了婚外情。阿穆知道了,但没有一点反应,反而是他老婆总觉得对不住阿穆,总怕阿穆知道了发飙,阿穆平时很温和,发飙时很可怕。阿穆老婆总怕被阿穆捉奸,但阿穆没去捉,捉奸的是领导的老婆。领导的老婆带几个兄弟,将领导和阿穆老婆堵在宾馆里,领导趁乱溜了,他老婆兄弟一伙将阿穆老婆痛打一顿,浑身鲜血,又痛骂一顿,扬长而去。宾馆的人不敢过问,阿穆老婆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给阿穆,阿穆开车到了宾馆,将老婆送到医院。在路上,阿穆什么都没有问。阿穆老婆出院的时候,阿穆去接,回到家,他老婆等着阿穆问,等着阿穆骂,等着阿穆发飙,但阿穆很淡定。他老婆最后忍无可忍,直接问阿穆:“我给你戴绿帽子,你怎么不问?”阿穆说:“问了又怎么样?”“怎么样?是绿帽子啊!”“绿帽子咋了?”阿穆老婆差点晕过去了。

阿穆最后还是提出了离婚,阿穆的老婆没话说。

 

后来阿穆和我聊过婚姻问题。阿穆认为,维系夫妻关系的是情感而不是婚约,没有了情感,夫妻就会变成同事、合住关系。人的生命很有限,谁都没有理由要求同事、合住者陪着自己在无望无聊无助中消耗生命,所以从独立的个体人格来说,不存在什么背叛问题。在现实中,有很多人为了实际的利和虚幻的名维持名存实亡的婚姻,有很多人用对权力财富虚荣的追求来弥补生命的缺憾,或者力图在喧嚣浮华中用纵欲狂欢来消解深入骨髓的孤单寂寞,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阿穆还认为,没有忠诚信任感觉激情,婚姻就成了负担枷锁。很多道德问题都与婚姻家庭制度有关。柏拉图说婚姻制度是万恶之源,是有道理的。男女结婚久了,没有了激情感觉,麻木了厌倦了,于是就想寻找新的刺激,但又受婚姻的约束,只好偷,于是有了欺骗和背叛。当然没有婚姻制度也不行,男女乱交群交,真的堕落成野兽了。他觉得康有为《大同书》中的设想比较可行,可以法律规定每个人同时只能有一个相好,签订协约,协议期内必须忠诚专一,违约者严惩,协约期满,觉得好,可以续约,否则自动结束关系,当然合同期不能太长,一年就可以。这样可以防止淫乱,防止感情欺骗,防止权色财色交易泛滥。

 

阿穆对社会人生的很多看法很深刻。在火车上遇到后,回到L城,约阿穆一起喝茶。阿穆和我聊起他这十几年的经历,谈起他和阿娅的事,谈起老洪和他的前妻。他感慨说,人的本性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两者互为消长。而恶如杂草,生命力姐儿们顽强,不需要浇灌培养就能长得茂盛;善如小麦稻子,要浇水要除草要灭虫,还是很难长好。性本善和性本恶两者之中,后者比较接近真实。有很多东西确实是为环境所染,但也并非都是如此,很多东西实际上植根于本性,很多东西源于欲望。

阿穆说,伊壁鸠鲁的说法很有道理,把欲望减少到最低限度,过简单的生活,生活得简朴些,就可以有更多闲暇享受人生。靠积累名利获得幸福是不可能的。超过自然需要的财富,犹如溢出容器的水,没有用。财富名望就像海水,饮得越多,渴得越厉害。

阿穆说,幸福在于拥有自己的所爱,而不在于拥有他人觉得可爱的东西。幸福是自己的,倘自己觉得不幸,别人羡慕的眼光又有何益?我们时常羡慕别人的生活,常觉得自己的痛苦才是痛苦,别人的幸福才是幸福。实际上,穷人有卑微的幸福,权豪有高贵的痛苦。很多人误将别人羡慕的目光当作幸福了。幸福好比树林,远看很美,走进里面,美感荡然无存。幸福很复杂,很飘渺,又很简单,很真实,幸福不过是每天醒来窗外透进的一缕阳光。

阿穆说,这个世界像一个有机体,很难改变。要想过得快乐,只有改变自己,顺其本然,调适内心,节欲自守,淡泊名利,超脱争斗。

阿穆又说,这个很难很难。

阿穆的定力非一般人可比。上大学时,女同学说他前世是和尚,能静下来。满教室喧闹,他在那里看书,一开始觉得他怪,后来就习惯了。女同学打闹,跌到他怀里,他将书举起来接着看,等女同学自己爬起来。阿穆几乎是个无欲的人,但又不是清高,也炒股,也投资,也唱歌,也喝茶,也旅游。

 

 

阿娅第一次到L城的时候,阿穆先订好了酒店,订了相邻的两间房。阿娅的房间是个套间,阿穆在会客间里陪阿娅聊天。

阿娅说:“你应该为我这十几年的痛苦负责。”

阿穆说:“不明白,怎么是我负责?”

阿娅就哭。

阿穆说:“好了好了,我负责,我负责。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负责?”

阿娅说,如果当初阿穆吻了她,如果当时她摸阿穆胸部的时候阿穆别让着她,如果老洪个老田决斗的时候,阿穆不是那么淡定,她就不会有这十几年的惨痛。

阿穆听了黯然,不再笑。

阿娅说:“你要赔我。”

阿穆问:“怎么赔?”

阿娅说:“一样样赔。”

 

阿娅首先要像十几年前那样约会。没有孔林,阿穆就带阿娅到河边。河边一对对情侣,不远的地方,一个男孩将一个女孩抱在腿上,阿穆担心阿娅也要这样做,毕竟已不是青年,做这个有点尴尬。阿娅没坐阿穆的腿,只是和阿穆对面坐着,细细地看阿穆的脸。

到了中午,阿穆带阿娅到滨河的一个饭店吃饭,阿穆点了一盘鱼,一盘鸡,两盘青菜,阿娅用自己的筷子夹鱼肉,细心地挑光刺,喂阿穆吃。阿穆不好意思,四周看看,旁边桌子上一个女孩用嘴给对面的男生喂饭。阿穆心里就说:还好,还好。

旁边是一个奶茶店,里面都是中学生,小女孩小男孩喝完奶茶,都在纸条上写情话情诗,粘贴在墙上。阿娅也要了一张纸条,写了几行字,贴在靠上的位置。阿穆看了一眼,最后一行是:阿穆,你这个坏蛋,我可抓住你了。

阿娅第二天回J城,还有一个项目要赶着做。阿穆送到车站,在候车室陪着阿娅,一直到检票,阿娅一直有说有笑。过检票口时,阿娅回过头来和阿穆挥手,阿穆看到阿娅眼圈红红的。

 

阿娅第二次到L城,是在一个月之后。在这一个月里,阿娅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和老洪打离婚官司。但阿娅心情很好。

阿穆还是订了两个房间。聊到九点多,阿娅将这十几年的经历讲给阿穆听,一直说到不久前父亲的去世。阿娅的父亲退休前做过多年系主任,一辈子淡泊名利,却又被名缰利锁所缠。阿娅在J城结婚成家,阿娅父亲退休后搬到了J城,在另一个区买了一套房子,幸亏有阿娅照顾,阿娅的父亲过得很快乐。阿娅一直很自责,春节时没有陪着父母,没有见父亲最后一面。

阿穆就安慰阿娅,给阿娅讲三生讲轮回,讲庄子讲克尔凯郭尔。

阿穆说:“道家说:‘劳我以生,逸我以死。’也许死就是休息呢。”

阿穆又说:“生是寄,死是归。也许死就是回家呢。”

阿穆给阿娅论证灵魂不灭。或者肉体只是灵魂的暂寄之所,好比寄居蟹所寄居之壳。一旦离开,几经轮回,早忘记了原来的肉身。扫墓祭祀,只是寄托哀思而已,在心里默念即可,没必要花费十几几十万去买那一平方不容膝的墓地,更没有必要耗费物力财力去建造豪华陵墓。

阿娅父亲去世时七十一岁。阿穆说:人也没有必要活得太久。终其天年,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多夫》说,人到了二十几岁就可以死了,因为以后的生活都是重复以前的内容。二十多岁说少了,但人到了四十岁也就差不多了。寿命太长未必是好事。如果每天都充满恐惧、抑郁,每天都有新的烦恼,这样活上百年,更像是惩罚。活着时尽量多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每天都快活,也就可以了。

阿娅就说,她希望做完自己想做的所有事后,生命就戛然而止,像沉浸在温暖柔和的睡眠中一样死去。

阿娅说,她最想做的事是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和爱人一起睡,一起吃,在黑暗中拥抱。到了春天,一起坐火车旅行,看水仙花郁金香,看孔雀大象。

 

阿娅关心死亡话题,除了因为父亲,还因为WWJ市政府的秘书,是阿娅陪局长吃饭时遇到的。W是阿娅给起的外号。W长得文质彬彬的,不像局长和其他领导,满面油光,挺着大肚腩,显得很龌龊。吃完饭,W要送阿娅回家,正好顺路。过了几天,W打电话约阿娅出来喝茶。老洪一个多月没回家,阿娅一人在家很寂寞无聊,就去了。W也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动手动脚,只是聊天,聊工作聊生活。W诉说自己的怀才不遇。他托老丈人的关系进了政府,不久老丈人退居二线,W失去靠山,工作上就不很如意,经常因为写的发言稿不合领导意受到呵斥。至于家庭生活,W为了进政府而结婚,倒插门,被岳父一家人瞧不起。后来岳父退休了,老婆又担心W变心,跟踪监视,经常吵闹。阿娅同情WW也同情阿娅,竟有惺惺相惜的意思。约会了几次,W终于提出开房,那正是老洪坦诚自己有情人的时候。阿娅很伤心,也有报复的意思,就和W开了房。让阿娅没想到的是,W性无能,据他说,经常吃补药,还不见效。他只是想玩SM,又摸又舔的,弄得阿娅满身口水,阿娅觉得W很猥琐。W要亲吻,阿娅拒绝了。

让阿娅没想到的是W的龌龊。阿娅单位的局长和W是同学,关系很好。后来市委空出一个正处职位,局长和W都在考查之列,是竞争对手。W先以老婆追踪捉奸为由,提出与阿娅断绝关系,接着就举报局长乱搞男女关系,违犯党纪,连带着把阿娅都出卖了。局长被刷了下来,阿娅很长一段时间不好意思见人。

让阿娅震惊的还是W的死,W做了处长不到一年就被调查,涉嫌贪腐,数额巨大,在家中自缢而死。

由老洪和W,阿娅想起了小说《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小说中的守林人身体健康,灵魂健全,人格正常。与守林人相对的贵族查泰来,身体残缺,失去男人的能力,人格也慢慢地发生变异而残缺,变得残忍、猜疑、虚伪。无论如何有地位有财富,无论如何睿智幽默,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生命的欲动。女主人公康妮看到守林人的健美身体,长久压抑的欲动喷薄而出,财富地位名声等等,所有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守林人从女人的背影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死水微澜。那种欲动是最原始的,也是最真实最纯粹最干净的。即使占有天下,也无法补足身体到人格的残缺。康妮不是为了单纯的性欲而出轨,查泰来曾一度允许康妮找别的男人满足肉欲,只要康妮不离开他,但康妮不愿意将肉与灵割裂,她追求肉灵合一的完足,无情的欲和无欲的情都是难以理解的。

至于老洪,阿娅说,现实中有不少人,你和他无论经历过什么,他都不可能成为你的朋友,更不要说爱人。

 

半个月后阿娅第三次到L城。因为来得突然,阿穆没来得及订宾馆,问了几个酒店,都满了,只有一家酒店还有一个标准间。阿穆陪阿娅说话,到了晚上十点多,要回去。那时阿穆正和老婆协议离婚,已经分居了一段时间。

阿娅就说:“真要回去么?非要回去么?这么晚了。”

阿穆就没有回家。但阿穆将床单挂在两张床中间,隔开。

阿娅就想到了多年前看过的电影《一夜风流》中的情节,但阿穆不是记者,她不是富家女,她和阿穆不是陌生人。

阿娅就笑。

后来阿穆说,他和阿娅本就是朋友,都是成年人,又都在闹离婚,发生关系本来很正常,特别是在当今道德混乱的社会。但没离婚,就是婚外情,那是下三滥的勾当,他不想搞那个。

阿穆还是那么死板,还是那么呆,不过阿娅说:“就爱阿穆那个呆。”

 

阿娅要和阿穆做的另一件事是一起旅游。那是第二年的夏天,老洪终于答应和阿娅离婚,因为他的相好怀了孕,催着要结婚。三个月的调解是必须的过场,老洪和阿娅只好等。阿娅单位组织到昆明桂林旅游,阿穆正好调休,有一周的假期。两人约好去杭州。阿娅随单位坐飞机到了昆明,假说有事要回家,坐汽车转火车到了杭州,阿穆已在杭州等着。

关于旅游,阿穆也有一套理论。他说,旅游最好是两个人一起。一人苦读,二人伴游,三人饮酒。必须是最好的朋友,最好是一男一女。可以坐一段飞机,乘一段火车,骑一段自行车,或者徒步跋涉一段路程。找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呆上十天半月。行看林壑烟雨,坐看风卷云起,心领神会,相对一笑,那才是真正的游。现在的人旅游如监狱放风,蜂拥而去,匆匆而回,浮光掠影,没有意义。

晚饭后,阿穆和阿娅步行到西湖边。断桥上挤满了人,大都是一对对情侣,都争着看桥侧水中的荷叶荷花,荷叶荷花也并不是很多,远远说不上“接天莲叶无穷碧”。阿娅穿着裙子,风吹飘飘。阿娅要去看雷峰塔,阿穆说:“算了吧,有点远。”阿娅一定要去,阿穆知道阿娅的意思,她想看镇压白蛇的地方。中午吃饭时,阿娅问阿穆:“你看我像不像白蛇?”阿娅身材细长,皮肤雪白,又梳着电视剧中白娘子样的发式,真的像是美女蛇。

阿穆说:“你是白蛇,可我不是许仙。”

阿娅说:“是是是,你倒是像法海。”

阿穆说:“我可不是法海,我希望天下有情男女一对对都成眷属。”

阿穆接着给阿娅讲蛇,蛇形象美丽而又可怖,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繁殖能力,所以很多民族以蛇为图腾。在《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因蛇的引诱吃了果子,被逐出了伊甸园,从此蛇被打上了阴险、狡诈的烙印。古希腊神话中,蛇隐喻男性生殖器,到了后世,蛇成为潜意识中的性本能的象征。

阿娅就说:“我说我像蛇,你就说这些。啥意思?煞风景。”

阿穆说:“如果蛇不是冰冷的不是卵生的,还是被美女蛇缠绕着的感觉好一点。狐狸精、老鼠精甚至鱼精,总感觉怪怪的,即使是猿猴,感觉也不好。”

阿娅说:“那我就缠着你。”

 

下午,刚看完《宋城千古情》,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很像千古情表演中的金山寺场景。据说杭州很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不能回宾馆,阿穆和阿娅就在附近的茶馆里喝茶,等雨停。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两人讨论白蛇许仙的故事。

阿穆说,今天,类似白蛇许仙的悲情故事还有很多。雷峰塔倒了,现代人又重建了,很有象征意味。

阿娅说,有时候觉得,同爱情相比,国家兴衰、日月星辰运转都不算什么。

阿穆想起了一部电影中的话:“所有你觉得重要的东西都不重要,所有你觉得不重要的都重要。”你特别在意的那些东西,后来会发现并非像你一开始想的那样重要,如官位、财富、别人羡慕的目光等。而你觉得可有可无的东西,才是庸庸碌碌人生中的一点亮彩。

爱情就被很多人当作调味品,当作人生的点缀,当作可有可无的东西。

 

上大学时,阿穆和我讨论过几次爱情话题。阿穆说,动物交媾与情无关,完全出于本能,到了相应季节,自然就会发情,过了短暂的发情期,雌雄动物谁对谁都没兴趣。人要复杂得多。人不像动物那样有固定发情期,不受季节影响,虽然万物复苏、阳气上升的春天里男女也容易动情。人的欲望往往掺杂很多东西,无法像动物一样进行纯粹的肉欲之欢,受到各种干涉压抑,欲望不容易释放,需要对欲望进行修饰,于是才有爱情的说法,唱曲写诗讴歌爱情,把爱情弄得很神秘很高尚。

但阿穆又说,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看了很多,很有感触。人生很漫长,无聊无意义,幸而有了爱情,漫漫长路不至于太沉闷。有了爱情,人生再失败,再落魄,也不会绝望。关键不在于世上有没有爱情,而在于是否相信爱情,就如同宗教信仰一样。关键还在于是否真爱。喜欢一件东西,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但爱不需要理由。真正的爱与对方的优点、缺点都无关。

阿穆还比较了中国和西方爱情的不同。西方人将男女相爱被说成丘比特之箭射中了两颗心,一箭穿心应该是疼痛的,说明爱情是一种痛苦的快乐。箭穿在心上还好点,一旦拔下来会更疼,而且瘢痕永远无法愈合,在一起就是永恒的爱,不得已分开了则是永恒的伤害。中国则是月下老人系红绳,而且是在月光下检点婚姻簿。老爷子本就老眼昏花的,系错了红绳很正常。红绳也容易解开,即使在脚脖上留下一线勒痕,很快也就消失了。中国没有惊天动地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后世的长生殿、西厢记之类的故事中,所谓爱情总是与欲望、权势、功名、富贵等等纠缠在一起。《牡丹亭》之类的故事中,虚构的成分太多,所谓生生死死的爱情,现实中根本没有。

 

阿穆和阿娅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这次阿穆只订了一个房间,也没有在两张床中间挂床单隔着。

半夜时分,阿娅低声呻唤,叫肚子疼。阿穆要出去给买药,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阿娅说,吃药没用,从小就有的毛病,怕受凉,发作时用热毛巾或热水袋敷敷就好了。

阿穆就要烧水,阿娅说:“大半夜的,别忙活,别把你冻着。”

阿娅说,不用热毛巾也行。有时疼得不很厉害,就两手搓热,放在小腹上焐,连焐几次,也就好了。

阿娅说:“你帮我焐吧。”

阿穆就搓手,阿娅掀开睡衣,阿穆迟疑,说:“隔着衣服不行吗?”阿娅说:“那没效果。”

阿穆看着阿娅的眼睛:“这该不是红莲色诱玉通和尚的手段吧?”

阿娅说:“我不是红莲,你也不是高僧,你是个色和尚。”

阿穆看阿娅额头出汗,不是装的,就将手贴在阿娅小腹上焐,搓了半个多小时,手都搓得麻木了,阿娅的腹痛也好了。

第二天早晨,阿穆睁开眼,阿娅正坐在他的床头看着他:“柳下惠醒了?”

下午去了灵隐寺,烧香的人很多,阿穆又是有一番感慨:很多人都是将宗教当作失意时的寄托,得意时的佑护,很难谈得上信仰。中国人所崇拜的神灵,或为凡人的神化,或是无中生有,实质上崇拜的是自己的欲望和幻象,所以啥神都拜,但还是无信仰。真正畏惧的是偶像背后的道德律,而道德律可说是人类的共同潜意识。我们真正信仰、真正崇拜、真正敬畏的实际上是我们自己。明白了这些,也就知道烧香祷告不会有神灵响应,因为我们祈求的实际上是我们自己。

阿娅说,她如今相信的只剩下爱情了。信仰就是愿意相信,信仰什么就是希望真有什么,到底有没有,倒是其次。没有种子,不可能发芽,但如心中有对种子的信仰,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阿穆说:“你也学会玄思了。”

阿娅说:“你看看,你看看,被你带坏了。”

 

几天后,阿娅回J城,阿穆回L城。阿穆不久办好了离婚手续,阿穆只要了自己单位集资建的房子,小一点,大房子留给了老婆。老婆要孩子的监护权,阿穆也没有争。阿穆后来和我聊天时说,虽然他老婆出轨,毕竟夫妻一场,也算有缘,能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前世也要修很长时间。

我到北京出差,回L城的时候,竟然在出站的时候遇到了阿娅,阿娅看到我,很不好意思。我问她:“阿穆来接你了吗?”阿娅也就明白我知道他们的事了:“他在家收拾房间呢。我自己能找到,打车去就行。”我要送她,她连说不用。

到了晚上,阿穆打电话给我,约我一起喝茶,我到茶馆时,阿娅和阿穆早在那儿等着。阿娅很自然地帮着倒茶。阿穆和我谈起阿娅的事,阿娅静静地听着,有细节不对的地方,阿娅就纠正。比如阿穆说到阿娅将“这么早就吃完饭了吗”误听成“我们做朋友吧”,阿娅就说:“我没误听,我没误听。别说了不敢承认。”阿穆就说:“好好好,你没误听,是我误说了。”阿娅就扭阿穆的嘴。

阿穆和阿娅还要看晚场电影,我就告辞回去了。

 

电影院中没有几个人,阿娅和阿穆坐在靠后的位子上,前面有几对情侣,像是大学生。电影是3D版的《泰坦尼克号》,十多年前就看过了。看到沉船一段,阿娅的眼睛就有点红,阿穆侧头看她,她就捏几粒爆米花塞到阿穆嘴里。

后来阿娅对阿穆说,如果没有阿穆,无法想象下半生如何度过。阿穆害了她,也是阿穆救了她,将她从沉沦中救拔出来。

阿穆没有订宾馆,阿娅就住在阿穆家中,他收拾了一整天,给阿娅准备了房间。阿娅要为阿穆做饭。天气太热,厨房里又没有空调,阿娅热了一身汗,跑到客厅吹空调,衣服都粘在身上。

阿穆说,他最喜欢夏季,一是因为夏天可以尽情流汗,那种火辣辣的感觉很爽快,二是夏天可以脱去一层层衣服,赤裸裸的,很轻松很畅快。裸体才是自然。炎热夏季还要穿衣服,是为了遮盖丑陋,这样才文明。身体怎么就丑陋了?文明与裸体有什么关系呢?天体浴场、裸体自行车大赛、裸体阅读,都很好。最好搞个世界裸体日,到时大家都赤裸裸,摘下假面,坦诚相对,促进交流,促进和谐。赤裸可以净化杂念,纯洁灵魂。

阿穆说,他前几天看了一部电影《都市仲夏夜》,男女主人公从头至尾都是裸体,但一点也不色情,显得很自然很干净很美。

阿娅说:“那我们也来个仲夏夜咋样?”

阿穆说:“敢吗?”

阿娅就说:“有什么不敢?”

阿娅腰可纂握,皮肤雪白,背上几块小疤痕、胸前几粒小红痣特别显眼。小腹部一道醒目的刀疤,那是她做肌瘤切除手术留下的。

阿穆拿把纸扇放在腿上遮着,阿娅就笑话他,只会说大话空话。阿穆不好意思,拿开扇子,自我解嘲说:“人生大半烦恼祸患源于色欲,两腿之间是尘根。《肉蒲团》中未央生出家修道,欲念仍难遏抑,只好挥刀割去尘根。实际上欲念在心而不在尘根。”

两人赤裸着吃了饭,阿穆还是穿上了衣服。阿穆解释说,裸体是高雅还是恶俗,关键是看谁裸。有的裸是性格,有的裸是境界,有的裸是荒淫,有的裸是恶俗,有的裸是美,有的裸是丑。阿娅的裸是美,他的裸就是丑。不裸也罢。

不过阿穆又说,他早就想在深夜无人时裸跑一次,或到深山老林中裸游几天,一定会对世界对生活有另一番感受。

几天后,阿穆带阿娅到农村老家,阿穆实现了裸跑裸游的愿望。

 

阿穆的老家离县城三十多里。中午时,阿穆和阿娅开车到了县城。过了县城,道路变得窄了点,两旁都是树,茂密的枝叶相交如走廊,打开车窗,绿色凉意和清新空气扑面而来,穿过葡萄园、菜园,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村子掩在蓊蓊郁郁的树林中,只露出几处屋顶。点缀着禾堆的草地,灌木丛中流水潺潺的清澈小溪,让人俗念全消。

阿穆一直有着一个桃花源梦,像英国诗人蒲柏所写的:“平生无多求,斯人最快乐;数亩祖传地,足于过生活;故乡空气好,呼吸胸怀阔。有牛可供奶,有羊供衣裳;供粮有田土,更有树几棵;夏可献阴凉,冬可供柴火。无忧又无恙,斯人最幸福;岁月如流水,日日轻松度;体健心宁静,昼安夜眠熟。劳逸常结合,优游且研读;纯真无杂念,令人最满足;更有沉思趣,得此复何图?”

阿穆说:“他的人生理想是是携美酒伴佳人,田园终老或山林双修。”

阿娅用食指点阿穆额头:“美的你!”

阿穆的堂弟包了近百亩地,栽种葡萄、苹果,苹果园中有座平房,是看园用的。苹果花刚落,不用看守。阿穆带阿娅去看果园,很幽静,不见人影。阿娅说:“你不是要裸跑裸游吗?这里倒是个好地方。”阿穆问:“一起吗?”阿娅说:“一起。”于是两人脱光了,抱着衣服,从苹果园跑到葡萄园,又跑回平房,穿上衣服。阿娅问阿穆:“怎么样?对世界、生活的感受变了吗?”阿穆说:“变了,变了。就是不一样了。”

 

阿穆和阿娅坐在平房前的石阶上。阿娅看着阿穆的脸,从额头看到眼睛,看到鼻子,看到了嘴唇。阿穆的嘴唇很厚,很有肉。阿娅想起了孔林亭子中的约会,那个时候她就想亲阿穆的嘴。

阿娅说:“我想亲你嘴。”

阿穆就开始讲亲吻的三种方式四个角度。

阿娅问:“你这个亲嘴老手,到底亲过多少个女人的嘴?”

阿穆说:“实践少,理论多,从书上看的。”

阿娅就说:“书呆子,连这个都要去看书。”

阿穆说:“你知道人为什么要亲吻吗?你知道中国人在魏晋之前不知道亲吻吗?你知道中国的男女接吻是从佛教学的吗?”

阿穆说:“你知道接吻源于婴儿期吸吮快感的记忆积淀吗?你知道西方男人一开始用亲嘴来查老婆是否有私情吗?”

阿穆说:“你知道亲吻可激发产生麻药一样的生化物质,使人生瘾吗?”

阿穆说:“你知道……”

阿娅说:“不知道,不想知道,我只想亲你。”

阿穆说:“那就亲吧。”

阿娅就咬住阿穆的嘴唇,问:“什么感觉?”

阿穆说:“森森一向遍身麻。”是元代关汉卿散曲中的句子。

 

回到L城,阿娅没有睡在阿穆为他准备的房间里。阿穆半夜醒来,觉得身下有东西,伸手一摸,是一只手,打开床头灯,是阿娅,自己的另一只手被阿娅紧紧握着。

第二天早晨起床,阿娅就笑:“高僧终于破了色戒了?”

阿穆说:“早就破了。色戒主要还是在于内心,心生色念,肉体再守戒也没用了。”

阿娅说:“色和尚,还装。”

阿穆王顾左右而言他,讲男女欢爱的神圣,说纯粹的肉欲之乐不逊于宗教的极乐。早期佛教曾把男女欢爱当成一种修行方式。密宗中有欢喜禅,认为男女欢爱可激扬起灵与肉中的创造性和能源,冥想和欢爱结合,可以体验到灵魂与宇宙的合一,这种融般若与方便为一体的极乐也就是最高的涅槃境界。从和谐美满的男女欢爱中可以看到佛光映照,印度传统的修炼方式瑜伽由此而来。

阿穆说,佛教中说,人道中的人类追求低层次的喜乐,比如肉欲,只是刹那的快感,过后是身体虚脱心里空洞。欲界中的天人不一样。欲界中四天王天和三十三天中的天人男女要身心接触,才能获得喜乐。焰摩天的天人执手为乐,男女拉拉手、抱一抱就满足了,就达到喜乐的境界了。兜率天的天人连手都不用拉,男女相视一笑就达到喜乐的最高境界了。化乐天和他化自在天中的天人,男女甚至连看都不要看,心意相通,只要想想就满足了,就达到了喜乐之境。要到他化自在天的层次很难,但是达到四天王天和三十三天的层次还是可能的,到了那个层次,男女只有相爱,只有心灵相通,身心合一,才会有快感,获得快乐。这样一来就无法进行感情欺骗了,男女偷情也就没有意思了。

但阿穆又说:“没有肉体接触,全靠精神灵魂相接,获得愉悦欢喜,一般人做不到啊。”

阿穆最后念一首印度人的诗:“哪儿是你?哪儿是我?我们下降,我们飞升,分不清天,也分不清地,更分不清,哪儿是你的身?哪儿是我的体?……我是谁?你是谁?这就是忘我的合一?”

阿娅说:“好了,好了,不说你了。”

 

阿娅问阿穆:“你爱我吗?”

阿穆说:“喜欢。”

阿娅说:“问你的是爱不爱!”阿娅想到了老洪和老田的决斗,想到了两只狗争骨头,那个是喜欢。

阿穆说:“说‘爱’这个字要慎重。爱是要白头的,爱是要天荒地老的,爱是可以生生死死的。

阿娅问:“爱不爱?”

阿穆说:“爱是前生注定,今生一见定情的,不可能慢慢培养出爱情的,不可能追求到爱情的。”

阿娅问:“爱不爱?”

阿穆说:“爱情如禅,不过不是主渐悟的北宗禅,而是主顿悟的南宗禅。茫茫人海难寻觅,回头一看在那里。”

阿娅问:“爱不爱?”

阿穆说:“记得一部小说中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应该只有一次爱情,也只能有一次爱情。’”

阿娅问:“爱不爱?”

阿穆说:“爱。”

 

阿娅回J城办离婚手续的时候,阿穆请我吃饭,从下午五点一直聊到晚上十点多。阿穆谈到了命运。

阿穆说:“命运不管你信不信,都在那儿。一杯咖啡的泼洒都是命运。”

阿穆说:“人生并非一连串毫无头绪的意外与巧合,冥冥中已被细密庄严地编排好,这就是命。”

我表示赞同,很多人总认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实际上不过是选择了另一条岔路,绕了一圈,还是绕到想避开的结局。命运云云,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阿穆说:“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总是从上次结束的地方开始。从头再来,从新开始,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阿穆又说:“但还是有逸出命运轨道的意外。命运还是可以扭转的吧。实际上命运就是因果,最讲因果的佛教也认为可通过改变业因改变果。很多人的不幸是自己造成的,与命运无关。”

最后阿穆说:“你可以将我们的故事写下来,阿娅也同意。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义。”

我说:“好,我给写下来。写好了给你和阿娅看看。”

 

于是就写了下来,

 

 

命运不是一条笔直的路,

它会有很多岔路,

你可以自由选择走哪一条,

但是有时它会弯曲环绕,

并带你回去原来的顽固命运。

 

(故事情节全为虚构,如有巧合,是作者想象力贫乏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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