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活着。庄子是个最深刻的悲观主义者,同时也是最达观的乐观主义者。他对人生的思考以人肉身的存在为基点。他不去探求人如何来这样玄虚的无意义的问题,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是肉身存在的背景,而思想的起点是肉身的存在。从没有哪个哲学流派或哲学家对人的肉体的存活表示这么大的关注。他宁愿曳尾于污泥之中,也不愿意受到供奉,因为神龟要被杀死而以躯壳供人占卜,他不羡慕在神庙中享受锦衣玉食的牺牛,因为牺牛在被喂养得膘肥体壮后,要被宰杀作为祭祀的供品。庄子甚至羡慕歪脖子臭椿树,羡慕那些残疾人,歪脖子臭椿树因为无用而免于木匠的砍伐,残疾人免于征戍而得以保全性命。他这样一个蔑视王侯的人,为了填饱肚子而低三下四地向看管河堤的小官借粮食。所以他不愿当官,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因为官场中的明争暗斗常常危及生命。
庄子的活着又不是低级的活着,他之所以重视肉身,正是因为他要舍弃肉身而达到精神的飞升。逍遥游,这是庄子所认为的最高人生境界。在庄子看来,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御风而行的列子,都没有达到逍遥,因为他们还要依赖空气和风。真正的逍遥是“无所待”。什么是“无所待”?不依赖任何东西,灵魂在绝对的真空漂游。这样的境界是世俗之人无法理解的,庄子用了很多寓言来形容这种差别。一飞几百尺,倦了就在篱笆上歇息的麻雀,笑话展翅遨游天际的鲲鹏。以腐烂的老鼠为食的鸱枭,生怕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的凤凰抢它的老鼠。要达到真正的逍遥,要无名,无功,无为,甚至无梦。总而言之,能够摒弃那些使肉体进一步沉沦的尘世物欲。庄子当然知道,要迈出这第一步殊非易事,他在著作中不厌其烦地讲述的相对论,所谓的等生死、齐万物,他的怀疑论、不可知论,都是要告诉人们,现世中所追求的一切都太虚幻,而虚幻的追求很容易将精神和肉身一起拉向无底深渊。人们顽固地坚持的善恶、美丑之分实际上是认识的迷障,人类像朝菌和蟪蛄一样,对这个世界和自身的认识存在着无法超越的局限。比起彭祖来,比起大椿来,人类都是夭折者,更不要说人类在宇宙之河中的渺小和短暂。人和草木没有什么差别,夭折、腐烂、归于尘土,同为造物主的刍狗。只有认识到了这些,才有可能返回人的本真自然,才会无忧无虑,无喜无惧,入火不焚,入水不溺。这就是逍遥。
与《论语》相比,庄子的哲学才是人的哲学。儒家对善与恶的拘执,对理与欲的牵强分辨,以等级为基础的礼义,特别是其对功业的渴望,导致人越来越背离自然本真。被歌颂的儒家奉献精神和忠孝精神中实际上蕴涵着许多不安定的甚至危险的因素。在有些时候,大部分人被要求奉献牺牲以满足少数人的私欲,贪污腐败猖獗,阶层分化加剧。庄子的哲学是个人主义的,不关心社会,不讲求奉献,只关心自我的精神。但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动荡不安,也就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关心社会,渴望建功立业,为了扬名后世而不惜牺牲大多数人的安宁和幸福。如果人人追求各自的心灵安适,这个世界也许会少了很多争斗,少了许多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