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娘》刊发《特区文学》2017年5期

(2017-11-29 15:56:12)
标签:

《特区文学》2017.5

高涛小说《娘》

分类: 我的小说

短篇小说

                        

 

                       高涛

 

1

电话是三婶打来的。我没有接。三婶一连打了三个电话,我都没有接。我是不敢接啊,厂里的规定钉在墙上:上班期间,接打电话罚款二百。二百块钱,要三天才能挣回来,敢接吗?再说了,车间里的摄像头独眼龙一样紧盯着你。那眼珠子贼亮贼亮,透着一股子的冷。

我心慌,焊枪也握不稳了。三婶轻易不会给我打电话,更不会一口气连打三个。该不会是家里出啥事家里只娘一人,会出啥事呢?

几个月前,我还和娘通过电话,娘说家里啥都好着哩,让我甭操心了。还一再叮嘱我把娃管好,说娃念书费脑子,给娃吃好穿好。

尽管娘那样说,我还是不放心。娘向来报喜不报忧。就说前几年吧,娘抱柴禾时跌了一跤,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我丝毫不知。过年回家发现娘走路一踮一踮的,问咋回事,娘却没事一样说,机器用的日子长了零件还会耍麻嗒哩。人老了也一样,不是这儿的麻嗒就是那儿的麻嗒。真相是三婶后来告诉我的。我问三婶为啥没给我说,三婶嗨了一声说,你娘死活不让嘛。三婶比我娘小五六岁,和我家住斜对门,平日里和娘姊妹一样亲。那次,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三婶时说往后娘有啥事了一定给我打个电话。我塞给三婶二百块钱,说这是电话费。三婶当下就跟我急,厉声责怨我说,宝娃你这是弄啥哩么,给你打个电话的钱都贴陪不起?!三婶嘴角一抽一抽,她一生气就这样,我就没再犟。去镇上的超市给三婶买了一大堆食品,什么麦片奶粉核桃酥杏仁露的。三婶免不了又数落我一番,说宝娃你咋乱花钱哩!但到底收下了。

三婶的电话让我心焦,心里一急,连眼皮也跳,嘣、嘣、嘣,像磕头虫在磕头。跳的是右眼。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可不是啥好兆头。我抬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摁压在上下眼皮上往一块撮合。眼皮也听话,果然就不跳了。可刚一丢手,眼皮又跳开了。

车间的下班铃声一响,我小跑出车间给三婶了个电话。三婶在电话里埋怨我,宝娃你咋不接电话?要把人能急死呀!我说,三婶你先说说到底啥事?三婶说,你娘的脸黄成一张烧纸了。我看你还是回来一趟,得送你娘去医院。我问啥时候的事。三婶说,有些日子了,你娘硬说她没病。还说,她好好的她啥病都没有!没病咋能黄成那样?村里人眼又不瞎,谁看不出来呢?你一句她一句地劝你娘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可你娘呢,谁说她跟谁急,还凶巴巴地吼着让人家滚滚滚乡里乡亲的,那话多伤人啊。可你娘就像中了邪,拦都拦不住。后来就没人敢问了。都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黄,一日比一日瘦。你娘啊,犟!死犟死犟的!

三婶在电话里再三告诫我,说啥也别让你娘晓得是我给你报的信。要不,你娘我怕是也要翻脸了。

2

回到租住的屋子,我就用手机上网查,娘得的恐怕是黄疸肝炎。真要是这个病,就不用那么担心了。这个病我听说过,不是什么要命的病。说不定几中药吃下去病魔就逃的没影了。病魔是啥啊?是钻进人肚皮的蛔虫,遇上药,就灰溜溜地顺着屁股眼溜走了。

我媳妇马丽接娃还没回来,锅里的小米稀饭已熬好了。切好的红萝卜丝还没来得及凉拌。我把剥好洗净的蒜苗切成丝,搅进萝卜丝里,放了盐、醋、味精,又滴了几滴香油。下来想娘的病。要说,娘的身体一向没过大麻嗒。娘是个硬气的人,自从十年前我爹去世后,我娘从来没向谁说过一句软话。她夹在一大堆男人里去邻村的砖厂摞砖坯,砖坯把娘的手掌磨得比榆树皮还粗糙。一天下来,娘的衣服上,头发上,眉梢上积满厚厚的砖灰。清水洗过脸,成了黄泥水。娘白天去砖厂干活,晚上还要熬夜用晒干的玉米壳子编织工艺品。娘就是那样供我上完中学,又在二十二岁那年给我娶了媳妇。

我来南方打工已经八年了。先是我一个人过去,后来才马丽也过去。马丽在一家玩具厂上班,底薪一千二,每天加四个小时的班,算下来也能挣个两千出头。流水线上一站就是十二个小时,手一点都不能停,机器不会等人。当然很累了。钱又不是河道里的石头,弯个腰就能捡到。谁又不累呢?拿我来说吧,车间里的活干完了,还得找人合伙找装卸活干,装卸一车货能挣三四十块钱哩。只要不惜力气,一个月下来咋说也有小三千块钱的收入。一天下来,人都要散架,有时候,连忙床上那点事的力气都没有。可心里是知足的。两个人一个月五千多块钱哩。刨去房租,生活费,给老家的娘和儿子寄的生活费。一个月总有两千的余头。若是在老家种庄稼,就算你把一滴汗珠子摔成八瓣挣下的钱够娃给娃交补课费的钱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儿子长到六岁的时候,牙一咬,干脆把娃接到身边上学。花费噌一下子就上去了。光借读费一就是两万多。我把几沓子钱交给学校后嗓子眼只憋着一个字,操!到底操谁呢?是操学校呢,操校长呢,还是操教育局,操狗日的中国式教育?我其实也说不清。我就是想操,狠地操,没完没了地操、操、操!我的操只能在心里的操,现实中,我谁也不敢操,谁也操不动!

要说,我当初是不情愿的,一下子花那么多钱,谁不心疼?可是,马丽铁了心,马丽说,你也不想想,咱拼死拼活为啥?为啥啊!马丽这么一说我也在想。马丽说的没错,“还不是为了娃?”。我想起校门口两边红的大字: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当时我就想,这话谁说的,真他一句顶一万句啊

3

我想着给娘打个电话。可是,娘的电话却停机了。娘的电话是什么时候停的机?我一点都不知道。细细一想,上次给娘打电话是中秋节晚上。娘好像就守在电话前。我这边刚叫了声娘,电话那边的“哎”了一声那一声“哎”拖得细长,像彗星的尾巴。听得我眼眶一阵潮湿。算起来也有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里,我竟没给娘打过一次电话。以前儿子在老家的时候,我和马丽就像被一根绳子牵着,几天不给老家打个电话就急得像得了狂躁症。儿子来后,娘就像派不上用场的老布票胡乱撂在那里想不起来了。

我们是“团圆”了。可是,娘呢?

愧疚如同朝露,日头一照,旋即就不见了影子。

娘很快就被忘记了。忘不掉的只有“钱”和“儿子”。有时候我觉得“钱”就是“儿子”,有时候又觉得“儿子”就是“钱”。在这边,我们过我们的。在那边,娘过娘的。就像两条彼此毫不相干的河流。

    4

马丽接完娃回来天黑实了。十二岁的儿子已上了三年“奥数”,两个课时,二百块钱。离谱吧?人家动动嘴皮子钱就到手了。我说啥也想不通。就跟马丽发牢骚,说这也太他妈不公平了。马丽却说啥叫知识就是金钱?这就是。她说,咱就是挣得尿血也要让娃上好个学校。为啥?就是为了娃将来动动嘴皮子就能赚到大钱。

吃完晚饭,儿子爬在饭桌上写作业。马丽收拾完碗筷,我说,出去走走,跟你说个事。

我把三婶来电话的事儿说了。马丽半天没吭声。她已经快一年都没班上了。这一两年那边的厂子也像患了瘟疫的鸡,死了一茬又一茬。好在我的厂子还活着。虽说活得也凑凑合合,可毕竟还活着。少了一个挣钱的,日子一下子就紧巴起来。

对马丽说,你先甭急,我在网上查过了,估摸是黄疸肝炎。要不,我回趟老家?马丽说,来回折腾一趟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我说,总不能看着娘病成那样不管吧?马丽生气地说,娘为啥不自己去医院?我说,还不是心疼钱嘛。要不这样吧,马丽想了想说,先黄疸病买些药寄回老家,吃完再看看情况。马丽说的有道理。

第二天我就去药店,药打了包,快递回去。我问过了,人家说三天就会收到。

路过一处小寺庙,我进去烧了一炷香。小时候,我有个头疼脑热,娘就拽我去问“爷”要“药”。“爷”当然不是爷,是六婆。六婆“顶”着“爷”,“爷”就是“神”。“爷”闭上眼睛,嘴里呜哩呜喇一番。娘跪下来,给“爷”磕头,嘴里还小声祈求。我抬头看,看六婆的嘴,看我娘的嘴。她们像是用嘴对暗号。我拽娘的衣角,问“爷”说啥?娘不说话,眼瞪我,还撕拧我的嘴角。后来,“爷”抓起一张麻黄纸,卷成圆锥,手指捏着圆锥口的边沿绕着香火圈圈,口里咿咿呀呀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听不清。这样了一会儿,“爷”就把手里的黄纸叠起来,包成三角小包递给我娘。我娘把纸包塞进口袋里,又磕了三个响头。就拽着我匆匆离开。走出六婆家的门,娘摸了摸我的嘴角。说,还疼吗?她一问,嘴角似乎更疼了。我没说话,也不理睬娘。心里还恨着娘。娘说,在“爷”面前娃咋能乱问呢

回到家,娘给碗里倒上热水,然后缓缓地打开纸包,我看见纸包里有一点点蚕屎颜色的粉末。娘要我喝下去。我盯着娘问,这是啥?娘说,药嘛。给“爷”要的药啊。娘要我张开口,她把“药”倒进我的口里,又把水递给我。我喝了,说不上来的味道,跟没有味道是一个味道。说来也怪,过了两天果然好了。为了答谢“爷”,家里一只下蛋的老母鸡被娘煮熟孝敬了“爷”。

现在想来,那黑呼呼的东西是香灰吗?它是怎么纸包里的呢?难道它自己长着腿?还是像孙猴子一样会七十二变?我有几次忍不住好奇想一问究竟。六婆虽然老得不成样子,可她还活着。她活着这个谜就不应该只是个谜。现在的娃生了病,谁还会去问“爷”要“药”呢?但我到底没问。也许,那是六婆一个人的秘密。“神”的事情,人就甭瞎操心了。

5

过了几天,再打电话,还是关机。只好再次把电话打给三婶。三婶一听是我就问我快到家了吧?我说,还在这边的厂子里。三婶一听了,她说,宝娃,你娘都那样了,你眼里只有钱?世上的钱能挣完吗?我说,我已经把药快递回家了。说今儿个就会送到。我求三婶一定要督促我娘按时吃药。三婶说,她先一天还端了碗鸡蛋羹过去。我问娘在家干啥。三婶说,你娘啊,在给自己准备后事哩!我问到底咋回事?三婶说,你娘在给自己缝老衣哩。看见我,还问我对襟上绣的花好看不好看。三婶说她叫了一声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我娘说,看你那没出息样儿,谁没有那一天呢?该走就得走。谁也别想赖着不走。再说了,宝娃他爹在那边一直等着哩。那样子不像死别,倒像是去赴一场约会。

娘一辈子都爱花。从春到秋,我家院子红红黄黄的花儿就没断过。娘把花当成了娃娃养。施肥,松土,浇水,样样不落。在娘看来,那花也长着耳朵,长着嘴巴,长着眼睛哩。她对牡丹说,牡丹啊牡丹,你脸蛋粉嘟嘟,好看死了。她对鸡冠花说,鸡冠花啊鸡冠花怪不得你叫鸡冠花,你真太像鸡冠子了!她对菊花说,菊花啊菊花这么多娃娃,就数你不怕了。她对月季花说,月季啊月季你好看是好看,可就是碰不得,谁碰你你扎谁啊。你这脾气得改改了,要不谁敢把你娶回家!

马丽怀娃那阵子,有人对我娘说,种花的人家都生女娃娃。你种了满院子的花,就不怕儿媳将来生个女娃娃?娘不信,说,谁胡咧咧呢嘴上这么说,还是把满院子的花挖掉送人了。送走那些花,娘天都没缓过神来。马丽生下儿子后。她又迫不及待地从集镇上买回各样的花来。

三婶说,你还甭说,你娘那黑布老衣上有那么几朵花,红的,黄的,绿的,白的,还真好看。满村子的老人,谁走的时候还穿得花花绿绿的呢?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就数你娘样数。

我问三婶娘这两天咋样?三婶“唉”了一下,说,能咋样啊,还那样啊。蜡黄蜡黄的。还说,饭量一日小过一日。一小碗鸡蛋羹只吃了一小半就撂下勺子不吃了再喂,就要吐出来。

 

6

我人虽在车间。可心却被娘的病揪。我的工作是用焊枪连接电脑主机板上密密麻麻的线路。尽管我多次小声提醒自己不要走神,有天我还是被车间主任叫到办公室。我一进门,他就把一个主机板拿给我,气咻咻地说,陈宝林啊陈宝林,我真不相信这是你干的活!活是我干的,赖是赖不掉的。谁干的活都记录在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主任开了一张二百元的罚单递给我说,去财务部把罚款交了。拿着罚款单,我并没有立即走开。主任一脸不解地看着我说,还有事吗?我问主任能不能等这个月发工资时再扣?主任问为什么?我本来不想说。可到底还是说了。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是渴望被谅解的。主任没有吭声,可脸上的不快轻淡了许多,他轻轻拍拍我的肩。从钱夹里抽出二百块钱递给我说,先去交罚款吧。此前,我车间的一面旗帜,我焊接的主机板,年里没出过一个次品。我家案头的锅碗瓢勺都是我这几年得的奖品。

回到租屋,我没再提娘的病。因为过度的焦虑,马丽的白发银针一样刺眼,又春草般茂盛。眼看快一年,她没歇停地找工作,可是,哪里有什么活?厂子都关门了,要工人干什么。接连找工作的挫败让马丽深陷自责之中,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自己咋就那么没用呢!她清楚再拖下去迟早会坐吃山空。没有钱,娃的将来怎么办?她近乎固执地认为优秀的孩子都是数不清的钞票堆起来的。五花八门的钢琴班,绘画班,奥数班,书法班,补课班,哪一个不是盯着家长的?娃的个头在长,花费也在“长”,而挣到的钱却不“长”反“缩”。马丽的焦虑一想便知。

尽管,我一直都对马丽说,不着急,慢慢来。还拿“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的名言来开导她。其实,连我自己也明白,那话就是他娘的狗皮膏药。难道我就不急吗?一个人挣钱怎能经得住三个人花?我急,但我不能说。我的“急”是不漏声色的“急”,是隐而不发的“急”,是深藏地下的岩浆。我甚至后悔当初听了马丽的话,脑袋一热就把儿子接过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像某种默契,马丽和我在家都不我娘的病。娘的病成了一口深不可测的井,我们都绕开了走。

7

娘的电话已经停机。语音提示不再是关机,而是停机。虽是一字之差,在我看来却是一个冥冥的不祥的暗示。

我只有把电话打给三婶。一声长叹后,三婶说,你娘啊,要把人气死了。好话说尽就是不吃药,还是那句话,她没病,她好好的吃啥药!

三婶对娘的做派是有预案的。三婶几乎没有犹豫,一扬手,药盒子就呼啸着飞上了我家院子墙角的柴禾堆。三婶冲我娘吼,反正是你家宝娃花钱买的,不吃一把火烧了算了。三婶真的就点燃了那堆柴禾。我娘扛不住了,她用铁锨一边拍压火苗,一边冲三婶说,老三家啊,我吃还不行嘛!我娘老泪纵横。边哭边说,宝娃啊宝娃,娘晓得我娃孝顺,别再为娘糟践钱了。

三婶说,吃了几天药,饭倒是能多吃几口了。可还是黄,这黄咋就治不下去哩?我说,也许是药效还没显。总得有个过程吧。过个十头八天也许就不一样了。

8

一星期后,我接到二舅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二舅说,你娘怎么病成那样了!我说,药已经寄回家了。二舅说,你娘前两来我家了。坐在炕头和我拉了半晌的话,说的都是老早的事儿。说她小时候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去放羊,羊在坡上吃草,她就在坡上摘野花。那花一朵一朵的,红的,蓝的,黄的,粉的,白的,紫的。满坡都是。微风一吹,那香使劲就往鼻孔里钻。还说,她领我去看戏把我弄丢了。你外婆拿鞋底子把她屁股都打肿了。屁股一挨板凳就痛得吱哇叫。后来你娘又去你大舅家和你三舅家,一坐又是大半晌,说起话来就没个完,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说完。还神情怪怪地说往后她就不来了宝娃有啥事了你几个多操点心。二舅说,后来他把我娘送回家。看见我娘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家里的东西都拾掇得整整齐齐。还让我把堆放在家门口的柴禾积挪到后院。说那块地方,得腾出来,有个事儿也省得忙乱。二舅最后说,宝娃啊,舅咋觉得你娘在悄悄地谋划着啥事情哩。

我对二舅说,我再给三婶打个电话问一下。

9

还没等我打给三婶,三婶的电话就来了。我心头陡然掠过一朵不祥的阴云。三婶说,宝娃,你娘怕是撑不下去了。这回,你说啥也得回家一趟。要不,真就连你娘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三婶的话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哗哗滚出眼眶。我说,不是吃药了吗?三婶说,吃是吃了,可啥用都不顶,咳了好几次血。三婶说,她那天过去,在门外就听见我娘哐哐地咳嗽,一声比一声吓人。见她进,我娘把手绢慌慌地塞进被窝。三婶揭开被窝就看见那块带血的手绢,斑斑点点,像一朵朵腊梅花。

10

事已至此,再瞒着马丽已经不可能了。只有实话实说。马丽半天没吭声。后来,她就去了趟银行。回来把钱交给我。大约有两万多。我说,就不能多取点吗?马丽说,存折上只剩了不到两千块钱了。我能说什么呢!

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给儿子找好全托班。第二天一早我和马丽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两天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脑子里一团乱麻,连耳朵也有一阵没一阵的吱吱乱响。马丽呢,目光发瓷地盯着窗外看。眼神死水一样寂静。

到老家已是第三天吃罢午饭。

娘躺在炕上,周边围了一圈人。三婶、四婆、晓琴嫂,我大舅,我二舅,我三舅。我叫了一声娘就跪在床前扯开声哭了。

娘成了一副皮囊,成了一枚枯叶,成了一张黄纸。似乎一阵风,就可以轻易将她卷飞。娘双眼微闭,眼窝深陷,脸色黄亮。也许是我的哭声惊到了娘。两行泪水分别从娘的两个眼角滑出,沿着娘黄亮的脸颊向耳根缓缓蔓延,最后掉进娘身下的被褥里。

娘的嘴角在微微地动。三婶趴在娘耳根说,是宝娃,你的宝娃回来了。

我攥住娘冰凉的手哭喊着,娘,我是宝娃啊。娘的眼睛挣开一道缝。很快,那道缝又上了。油尽灯灭,娘干瘦一截柴禾。

第二天早,娘喝了小半碗小米稀饭,竟然能坐起来了。我和我舅三婶商量好了,当天就送娘去城里的医院检查。联系好的面包车已等在门口。可是,娘说啥也不去。她说,我没病我好好的我去医院干啥。为了证明自己“好好的”娘居然扶着木柜子硬要站给我“看”。可是,她当下就晕倒了。

娘被送进市医院的急诊室。

我把CT影像片拿给医生,他举高对着光线看了看,又把片子贴在荧光屏上看。我的心蹿到嗓子眼。惶恐地问,什么情况?医生面无表情地说,胆囊癌晚期。

医生建议手术,说病人再也不能耽误了。我问了一下治疗费用,他说,估计要三十万,先准备二十万吧。他的语气和说一斤白菜一块钱一样平淡。我当时就愣了。心里一疼,像被钝器划伤一样。医生把住院单递给我说,抓紧办手续吧,再晚就没床位了。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平复下来后,我给大舅打了个电话。大舅说,把人往回拉。后来,我趁医生去洗手间正小解的刹那五百块钱卷成卷医生白大褂的口袋,他答应给我娘编故事。后来他果然笑眯眯地对我娘说,老人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就是黄疸有点发炎,回家吃几副药就好了。

医生这么一说,娘

带了几样药,我们就回家了。

也许是因了医生的话,娘的气色好多了。只是依旧黄。亮亮的黄。

    几天后,人完全不能坐起来了,大口大口地吐血。

    娘把我和马丽叫到炕前。

娘说,宝娃啊,你把麦囤靠墙角那儿刨开。刨了一尺深就看见了一个黑瓦罐,里面塞满了钱,一百五十的,也有五块十块一块的,足有一万多。马丽惊问娘哪来那么多的钱,娘说,都是你们零零碎碎寄给娘的。娘有吃有喝的,要钱有啥用?

娘唤过马丽说,丽啊,花包袱里是娘给孙子娶媳妇时预备的缎面褂子。娘等不到那一天了。白包袱里是孝布,娘的老衣,还有零碎啥的。娘把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取下来,递给马丽,说,娘没啥值钱东西给你,这是你外婆留给娘的,娘把它给你。马丽的泪珠雨一样落在我娘冰凉的手背上。

娘又对我说,宝娃啊,记着在娘的坟头多种些花。娘走到那里都离不开花。娘走后,不要吹吹打打了,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太吵闹了,娘爱清净。

娘还在说,我已泣不成声。

11

     三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儿子学校老师打来的,要我马上去学校一趟。我问什么事?老师说,来了就知道了。我说我来不了。老师说,来不了也得来!我说我真的来不了!老师说,你儿子眼球被别的同学不小心用铅笔刺破了,已紧急送往医院!

    我的筋骨像猛地被抽掉了,身子晃了晃,就像被推倒的积木一样,哗啦一下子全散了……

 

(7800)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