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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习作 |

父亲的小石磨
我家小屋的角落处,有一台粗陋的手摇小石磨。岁月如水,流走了如烟往事。然而,小石磨依然静寂的躺在小屋的一角,守着往事,守着岁月,守着父亲苦涩的春秋。时至今日,每当我忆起它,看见它,我的泪便来了。泪花中年逾六旬的父亲推磨的模样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把腰弯得极低,像一张拉满的弓。手紧攥着那冰凉的铁摇把,一圈,一圈,吃力地推着那沉重的磨盘,这时我看见他的手,那手像一片在风中飘落的枯黄的树叶。推一会儿,气喘得紧了,他就蹲在一旁吧嗒、吧嗒地吸几口旱烟,接着再推。为了赶到第二天早饭前把豆腐脑挑到五里以外一所学校门口卖,父亲通常要熬到夜里十一、二点才睡。而第二天早四、五点就得起来烧豆浆。我母亲则帮着洗碗、刷锅。我与小妹常常在父亲那吱嘎、吱嘎的推磨声中进入梦乡。在我遥远的记忆里,那吱嘎、吱嘎的推磨声碾着我的心,一圈又一圈,永不变更。
经过数小时浸泡后,膨胀起来的黄豆被一勺一勺倒入磨盘中心的磨眼中,伴随着那吱嘎、吱嘎的声响,乳白色的浆液便从上下两块磨盘的缝隙间流出,细细的,细细的,像漫过群石的清泉。那一颗颗被磨盘挤碎的黄豆就是父亲苍桑的心。
哦,父亲,我的父亲。
听母亲讲,小石磨是邻居麻子三爷白给父亲的。在那些苦涩的岁月里,家中的境况十分困苦。那时,平日里老拿奖状的大哥高考却意外的落榜,父母的眉整天愁成一疙瘩,大哥也因为辜负了一家人的期盼而难过得睡不着,在苦闷他中想到去当兵,我父母虽说心里不大情愿,但想到从此起码可以解决一个人的口粮问题,也就没有反对。大哥的体检顺利过关,他似乎已经看到希望的曙光,情绪振作了许多。但他很快又掉进失望的冰窟。一位公社干部的儿子顶替了大哥的名额。那时,我刚上初一,学校已开学一星期了,而我却因为没有凑够学费还窝在家里。一天夜里,我听见父亲和母亲激烈的争吵,父亲说:“饭都吃不到嘴里还念啥书呢!”,母亲说:“不能让娃跟咱一样当睁眼瞎子,一辈子捆在这三亩地上。”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父亲就收拾架子车把家中仅有的两麻袋小麦拉到三里外的集市去卖。临走时,母亲顺手给布兜兜里塞了两块玉米发糕,叮嘱我们饿了吃。父亲在前面拉着车,我在后面推着。父亲阴沉着脸,一路无言。我吓得更是不敢吱声。到了集市上父亲认为自家的麦子收拾得干净,颗粒又饱满,一心每斤想多卖几分钱,结果麦子没卖成反倒错过了几个实心买主。等到下午,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少,父亲却急了,只要是前来搭话的买主,他就拉着人家的手不放,买主看出父亲急着出售更是趁机压价。最后,反而卖了个低价,气得父亲直骂人心黑得象猪粪。大半天都没吃饭了,父亲似乎也饿了,他带我去食堂,三毛钱要了一碗羊肉泡馍,给我要了一份羊肉,自己要了一碗免费的羊肉汤,玉米面发糕是从家里带来的。父亲把钱塞进我贴身的口袋里,吩咐我去集市附近的学校报名,而他则拉着空架子车回家。这时,我看见父亲年迈的背影,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的沉重。
哦,父亲,我的父亲。
缺粮吃的日子里,两个姐姐念到小学二年级就不得不辍学了。她们穿着露着棉絮的棉衣,在初冬的寒风中揪枯黄的油菜叶子。回到家,母亲把枯黄的残叶用水冲洗干净,然后撒上粗盐,这就是我们的就饭菜。家里还有一大瓮玉米糁子,一家人对付着熬过许多日子。也就在那时,麻子三爷对父亲说:“老五,(父亲在本户兄弟间排行为五)后院墙角撂着一幅石磨,磨牙老了,找个石匠锻一下,摆个小摊给娃们换口馍吃。”
从此,我的耳边就常常飘荡起父亲沿街穿巷的叫卖声:“豆腐脑哩噢……。”,这悠长而凄婉的声音飘过村庄屋舍,飘过我的童年。
几年后,家中的光景虽较前好了许多,我大哥当上了村上的民办教师,两个姐姐也燕子出嫁了。按说,父亲可以稍稍轻松一下了,可是我和小妹还在上学。家里的一切开销已离不开小石磨和他的主人——我的父亲。父亲更加地老了,以前两个自小习惯吃苦的姐姐在家时把地里的活都干了,现在一切都压在父亲的肩上。小石磨还在吱嘎,吱嘎地轮转着,日复一日。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父亲很少笑,只有在听到喇叭里的秦腔时,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些,时常还跟着喇叭像模像样地吼几句。小学五年级时,在庆祝六一儿童节的歌咏比赛会上,我代表优秀少先队员在大会上发言,父亲就在会场外的门口卖豆腐脑。父亲高兴得逢人就说:“我娃争气!”
看着年迈的父亲常年没黑没明地劳作,我常替他揪心,我担心有一天,他会像我家院落中的柿子树一样因挂果太多而压弯了腰。我的担心并非多余,两年后的一个冬天,由于长期的重负,父亲的右胳膊后侧长出了一个形如鸡蛋的肉疙瘩。有时睡在炕头痛得直咬牙,可他从不吭声。我曾几次劝他到医院看看,他先是不吭声,只闷头抽烟。我再劝,他就对我发火,说没屁事干了,害了个鸡眼还能当疮疤治?我知道他心里有多苦,就悄然走开。可就在我转身的一瞬,我看见有泪从父亲堆满皱纹的眼角流出……。
几年后,我参军去了北京,小妹也在一家橡胶厂上班了,大哥从西安外院进修完转成公办教师。家里再也不用为钱再发熬煎了。听村里人讲,我父亲经常口袋里装着哈德门纸烟,见人就散,散完就夸儿女们的孝顺。
我常常想,支撑父亲精神世界的难道是那一腔秦腔戏吗?其实,儿女们的出息才是他最大的精神乐园。
多年后,父亲肩头那块肉疙瘩都没有消散,鼓鼓地那么一块,隐隐地痛在我的心里。
小石磨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突然一天,村里上来了一个收古董的,要以高价买走石磨。父亲动了心思,可姊妹们坚决不同意,都说它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它会让我们怀着感恩的心,珍惜拥有的幸福和快乐,当然还有那段岁月。
哦,小石磨,它曾转动着父亲沉重而苦涩的岁月,它曾转动着一个沉重的家,一圈又一圈,从我的心间碾过。
小石磨依然沉默在老屋的角落。它是我们告别昨天的见证。然而昨天告别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