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桶拎拎看, 侬就晓得啥叫定海桥人了--上海市民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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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海桥上海市民胡万宝 |
分类: 上海故事 |
燃气公司正在定海路开挖管道,本就局促的露天菜场更加混乱。买菜的买菜,赶路的赶路,路牌底下有人在打哈欠,一切都乱得那么有生气。
“有点事体传起来特别吓人。真要都是坏人,警察不来抓?”这是胡万宝对定海桥江湖传说的态度。他认为定海桥人有更重要的特质,那些稠密的邻里关系不仅带来哥们义气,也带来了这个社区互帮互助的“魂”。
“我其实不愿意去谈这种所谓的打架,一是发生的几率很少,二是惨烈的程度也没传说中那样。人家讲定海桥出流氓,这里的人也就千把块收入,一天三顿饭,男同志么还要吃根香烟。我看伊拉又没闹事,过得还是挺平和的,是不是自在?我不敢说。马桶拎拎看,侬就晓得啥叫定海桥人了。”一位传说中退隐“江湖”的定海桥人胡万宝说。
认识胡万宝,也是得缘友人相助。
“侬要写定海桥?我认得一个那里出来的"老流氓"……”朋友听说记者在打听定海桥的旧事,便热心搭桥。
几天之后,记者便约到了这位“老流氓”见面,他叫胡万宝,今年50岁,现在是一位书法家,同时还兼着一支万宝空手道队的法人。
我们见面的地方在五角场附近的一间咖啡馆门口,那天正好是寒潮突袭上海,冷风在马路上打转,让人不愿在室外多留一刻。胡万宝早到了几分钟,进去问服务员室内能否抽烟,被拒绝后他又转身出来,正好撞见记者。
胡万宝留着一大把白色的长胡须,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头,一眼便认得出。见面前,记者对胡万宝所知不多,此前朋友讲了一些关于他的轶闻,说他曾经“一脚便踹碎玻璃幕墙”。见面他并无寒暄,上来就搭住记者的肩膀—“侬看,阿拉也勿要吃咖啡了,寻爿饭店,点几只炒菜,吃点老酒,哪能?”
胡万宝穿着一件运动羽绒服,推起他的助动车挪到马路沿子上,我们顶着风走了一段,找到一间东北菜馆落座下来。
“服务员,黄酒里给我加一点姜丝,热一热。”胡万宝讲话中气足,双手往大腿上一撑,肩膀的架势马上就起来了。他看着记者,“今朝打算聊点啥物事?”
胡万宝出生在定海中联村,和那些定海桥后来出挑的“人物”一同长大的,至于那些传说中街头少年腥风血雨的故事,他一笔带过。
“人家讲定海桥出流氓,听起来吓牢牢,但是侬去查查看,此地吃官司的人就比其他地方多?犯刑事案的人就比其他地方多?也不见得哇。有点事体传起来特别吓人。真要都是坏人,警察不来抓?”胡万宝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软壳中华,点了起来。
“我五十几岁的人,讲话相当负责。自古以来,全世界哪里的流氓像定海桥的流氓这样,正当年没了工作,每天还要照例倒马桶,一倒几十年。爷娘三班倒,伊拉也三班倒。外头人讲伊拉都是流氓,我讲伊拉也就是人。为啥?老婆三班倒,伊拉也要接小囡,也要买小菜、烧饭,无非属于自己的就是10块一包的香烟。我倒觉得可以给伊拉戴戴高帽子。”胡万宝说的时候情绪很激昂。
“老早的十七厂,现在叫国际时尚中心,定海桥的人寻勿着工作,但是一路之隔的时尚中心里厢,营业员来上班调车子要调三个钟头,也就赚3000块。有一点我就搞勿懂,做营业员要多高智商?勿好寻定海桥的人来做营业员吗……勿好意思喔,我这个人有辰光牢骚多。”胡万宝自斟自饮干了一杯。
“我老房子对面的,当年也算是大流氓,现在呢,子承父业,配配钥匙了。我是搞体育出来的,我晓得打打闹闹勿是啥大问题。打相打(打架)是没名堂经的。有一趟我邻居小孩在学堂里被人欺负,阿拉陪到学校去,一看对方来了一批人,搞得像真的一样的。”胡万宝张开了肩膀,“我是定海桥人我怕过啥人啊,我们这个是为了正义而战。不是人家想像的、电视里拍的整天打打杀杀。该出手的时候自会出,我们也不会娘儿们的。”他的话匣子就着香烟,打开了。
胡万宝也是陈韵所说的那一类“能人”,他在40岁之前也已搬离了定海桥。但看得出,他对那片土地仍有着非常深厚的情感联系。
解放前,胡万宝的母亲13岁便从苏北泰州来到上海,到当时的永新纺织厂,也就是后来的国棉十七厂做包身工。包身工的生活正如夏衍小说里写得那样,要在热水里捡蚕丝,苦不堪言。后来认识了胡万宝的父亲,在定海桥上结婚生子。
胡万宝少年时期所看到的定海桥是怎样的呢?
"侬轻点哦,300号伊拉屋里夜班哦,勿要影响人家哦。"阿拉老早都是这样的。落雨了,收衣裳了,都是邻居提醒的,碰到侬屋里没人,邻居帮侬把衣服收回来,竹竿收起来。现在还有哇?大家门一关,"啥人叫侬管人家事体!"老早我还没结婚的辰光,我欢喜一箱一箱买啤酒,每趟都是"兄弟们来"。”现在家长就会讲,"侬做啥,钞票捡回来的啊?"定海港路,阿拉几代人在一起就是互相帮助。屋里有人过生日,小囡做十岁,老年做七十岁,家家人家屋里一碗面端过去,都不要侬钞票的。这个我觉得是一个魂,哪怕定海桥落魄的时候也还是有的。”胡万宝说。
讲到这里你才会理解,那些街头少年讲的兄弟义气,一定程度上也来自于这一碗碗面条端出来的感情。老胡讲得起劲,桌上的小菜都没怎么动,倒是石库门已经半瓶下肚了。
“小辰光的定海桥感觉就是很有朝气,很活泼。做啥道理?侬爸爸是十七厂呃,我们跟着你白相,夜里转来大家有盐汽水吃,伊爸爸是自行车厂的,总归大家夜里好白相白相脚踏车,大家抢了踏。当年的定海桥,从一根线、一只杯子,到一只热水瓶,都是从这里出来的。我讲啥是朝气?老早点讲"今朝夜里加班哦",讲起来很理直气壮的,甚至有点自豪的,今朝我是去做贡献了。”胡万宝说。
胡万宝十来岁不到,便因为体格出众被选入少体校去练撑杆跳,所以此后他一直和体育打交道。另一方面,因为当时的沪东工人文化宫离定海桥不远,他也时常去那里白相,然后对篆刻、书法产生了兴趣。
“当年这个做法是有道理的,工人集中生活的地方,也有电影院,有体育场,定海桥为啥足球踢得好,明摆了噶许多足球场啊,当年还有文化宫,侬总归有地方可以去白相的。”胡万宝说。
1980年代,从学校毕业后,胡万宝是被分配到定海路上的粮管所工作,这在当时算是一份有分量的铁饭碗,“碰到人家生小孩做月子,当时都是凭票供应的,侬手里厢松一松,松一松就大推板了。”
“最后为什么还是走了呢?”记者问。
“譬如讲邻居造房子,这边多一点,那边少一点,为了一点很琐碎的事情会吵得不可开交。我的房子在定海桥其实算蛮大的,但是撒尿还是要跑出去的。我那个时候因为体育比赛已经经常出差了,外面看得多了,才知道当时这种要跑到外面撒尿的情况早就不应该存在了。撒尿就算了,早上大便也要排队的。公厕门口一帮男人排队骂山门,就因为里厢的人动作慢,啥事体不好排队,大便都要排队!我是定海桥人喔,我可以这样讲。另外一点,好听点叫志向,其实也跟你谋生的手段有关系,我是搞字画什么的,那一片也不需要我们。我身边的这个圈子到九零年基本都走光了,出国的也出国了。所以你总归也想要走了。”
1990年代初,风起云涌,和宝才们同龄的胡万宝也看准了经济起飞的这个势头。他出去之后开过贸易公司,参与过某省驻沪办的筹建,捣腾过铝合金像框,据他说当年王开照相馆的镜框都从他那里拿货的。
“我这个其实勿叫做生意,只不过我肯做。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阿拉是定海桥出来的人,会当家。现在最可怕的是什么?读了物理系的毕业生出来,屋里厢火表坏了还要寻物业。诶……”
“现在和当年的兄弟们还有联系吗?”记者问。
胡万宝又开了一包“中华”,抽出一根,“侬看,实际上我吃的也是十块头的烟,只不过出门带两包好的。我回去,见到隔壁邻居,也就发一根香烟,"兄弟!",他做了个挥手打招呼的动作,“我点也不点的,发好就走了。做啥呢?问人家侬现在哪里混?侬这个不是戳人家神经吗?啥叫路人,就是路过点个头,"侬好",也就这样了。这个也已经是我回去最高级的打招呼方式了。”
胡万宝的老母亲现在还住在定海桥,他隔一段时间会回去看看,虽然搬出这里几十年了,但每年春节,他还会回去陪老母吃年夜饭,“我像侬这么大,过年的辰光家家灯火通明的,闹猛了一塌糊涂。我是每年年夜饭都要回去吃,陪陪老娘,把门口的玻璃窗擦擦清爽,再贴红字,贴好,六点钟整点放炮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