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姐照顾年逾九旬的老父。前些日子,她出远门,让我替班。职责之一是每晚亥时要为老父倒一次尿盆儿。
给长者倒尿盆儿,乃纯孝之举,上了元版的《二十四孝》:“宋黄庭坚,身虽贵显,奉母尽诚。每夕,亲自为母涤溺器,未尝一刻不供子职。”
古时,尿盆儿有夜瀦、溺器、亵器、溲器、溷器、便器的叫法。什么东西,一旦以“器”相称,就有点登堂入室的意思。至于虎子、马子、夜壶、夜盆儿、便盆儿、尿盆儿、尿罐子、尿壶之类的叫法,听上去,只配藏在犄角旮旯儿。
男女胯下气象有异,溺器随之也有区别。“壶”,应归男人专属,即斜竖一嘴以供俯插的那种。而“盆”,则应归属妇族,即敞口朝天以供尻坐的那种。说在西南,女用溺器有叫“尿鳖子”的。既然有土的掉渣说法,自然也有雅的冒烟的说法。京城过去女用溺器有“关防盆儿”的叫法。古时,男女授受不亲,“关防”或借指闺阁,当是严防死守。先人讲究小遗要避日月星三光,何况女人。
尿盆儿,史上有趣闻。
道光二十年,中英开打鸦片战争。翌年,英夷连下大角、沙角炮台,战况吃紧。道光帝急遣各路大军驰援。湖南都督、一等果勇侯杨芳领湖南兵勇率先杀到广州城下。“民詟其宿将,望之如岁,所到欢呼不绝,官亦群倚为长城。”久经沙场的杨大帅排兵布阵的当口,忽然脑洞大开,冒出一臊招儿。“传令收妇女溺器为压胜具,载以木筏,溺器口向贼来路。”(梁廷枏《夷氛聞記》)妇道人家的尿盆儿尽数被大帅征上前线用以御敌。到头来,臊弹不是火喷子的个儿。杨大帅被英夷打的屁滚尿流不说,还让广州地面上的女人们起夜犯了难。
1944年6月6日,盟军发动“霸王”行动,三百万条汉子嗷嗷地冲上法国诺曼底海滩。两天后,盟军地面部队司令英国陆军上将蒙哥马利登岸,将司令部设在贝叶郊外克勒利村的一幢别墅里。蒙哥马利以为他从英国朴次茅斯运来的指挥车里一应俱全,入夜上床,才发现夜壶忘了,便令副官找房东夫人去借。英国副官面对优雅的法国女人,实在张不开嘴,便改口说,将军想借只花瓶。夫人见大战之际,将军还有如此闲情,不禁由衷敬佩。搜罗了家中所有花瓶,让副官选。副官一瞅,全不适合将军“插花”之用。于是,硬着头皮再问夫人,有没有盛水特多的那种“大花瓶”。夫人心有灵犀,呵呵一乐,到卧室里取出自用的白底粉花的女用尿盆儿,对副官挤了挤眼说:“将军用我的花瓶插花一定合适。”
英文里,尿盆儿有个俗称叫“雷壶(thunder pot)”。这词儿,十分形象。夜深人静,一股急流泄到壶中,哗哗作响,有点雷阵雨的意思。蒙哥马利在太太横死后,不近女色。这回,冒着漫天战火,将军夜半撅在房东夫人的粉白“花瓶”上播雨打雷时,不知能否遥想起他逝去的妻子,缓解他绷紧的神经?知道的是,蒙哥马利拔寨时,夫人坚持送给他这只“花瓶”,供他夜半插花之用,将军欣然接受。
当法国女人送给蒙哥马利上将这个“花瓶”时,在地球的另一头,一个美国人也送给了另一位英国上将一个“尿盆儿”。二战时,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史迪威陆军中将对他的上司、英国的蒙巴顿海军上将私下评价道:这货,就是一个尿盆儿!
法语中,尿盆儿有个俗称叫“布尔达卢(Bourdaloue)”。典自17世纪法国著名耶稣会传教士路易·布尔达卢(Louis Bourdaloue)。说这老哥儿的布道,远近闻名,说起教来,舌粲莲花、滔滔不绝,为了不耽误聆听上帝的旨意,喜欢听他讲道的女信徒们上教堂时便随身带着尿盆儿,一旦尿脬招唤,便将尿盆儿悄悄塞到长裙之下,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山泉叮咚响……久而久之,这随身的尿盆儿便被叫成了“布尔达卢”。人家的清白名声,到了,却藉尿盆儿传世。冤的厉害。
往袍服底下塞尿盆儿的动静,不算新鲜,在古书里偶有所闻。
秦汉时,朝中有个散职叫侍中。文武大臣凡加侍中衔的,便可入禁受事。因能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渐变为亲信贵重之职,走路鼻孔全朝着天。可有一事,又让侍中抬不起头来。侍中除了参与朝事,还兼有一私密之差,给皇帝“掌虎子,捧唾壶”。皇帝吐痰好理解,但不解皇帝撒尿这事儿怎么操作?皇帝和群臣议事,忽生尿意,侍中抢着将虎子塞到皇袍底下,群臣屏息,听着皇帝当众“雷”盆儿?
不管如何,这事儿,给后世落下了嘲弄的把柄。陆龟蒙诗道:“唾壶虎子尽能执,舐痔折枝无所辞。”把给上司端尿盆儿,跟给上司舔腚眼子归到一个档次。吴研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写假贾冲巴结总镇李大人的一段真是传神:“李大人站起来,把长衣一撩,他已是双手捧了便壶,屈了一膝,把便壶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烟袋,半跪着在跟前装烟;李大人一面才起来,他早已把马子捧到外间去了;连忙回转来,接了手纸,才带马子盖出去;跟着就是捧了热水进来,请李大人洗手。”现如今,这类给上峰塞尿盆儿、舔腚眼儿的角色,官场商界仍随处可见。
我活这把岁数,打记事起,没用过尿盆儿。少壮时,觉得尿盆儿属于老少妇弱一族。大爷们儿的床扳底下杵着尿盆儿,透着床上那位显得“娘”。深更半夜,被窝里悉悉索索拱起一坟堆,屁股撅得像伸懒腰的狗一样,呜呜咽咽地溲溺,怎么看,都像体羸气虚、缺钙少钾的软蛋。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奔了牡丹江边的农场。头一年冬,领教到东北的冷。有天晚上,多喝了碗大碴子粥,睡到半夜,被尿憋醒。下床开门一探头,走廊里黑咕隆咚,雪面儿飞舞,白毛风穿堂而过,呜呜作响。茅房远在走廊那头,真怕是有去无回。一看同屋的两位睡得正酣,便偷偷请出小弟弟,冲墙角滋了一泡。屋里冷若冰窖,热尿下去,还没来及冒烟,已成冰坨。
隔天一早,我操起屋角的铁锨,铲起这块尿冰,疾步走进茅房。几位老少爷们儿躬身正倒尿盆儿。我铁锨一扬,将尿冰摔进尿池,“咵嚓”一声,尿盆儿们全体一楞,不知我唱的是哪一出。
北京人讲话,这叫做输人不能输姿势。
2016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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