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悬车的阁揆,貌似深沉,好竖一指,满世界掉书袋,曾赋诗一首《仰望星空》。
据老夫浅识,“仰望星空”这词,不是总理大人首创。一个多世纪前,有位西人就说过这话,被广为传诵。
1998年11月30日,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附近的街上,树起一座现代派铜像,纪念98年前逝去的一个故人,作家王尔德。女雕塑家别出心裁,将铜像命名为“与王尔德对话”。路人可坐在雕塑上,与这位才俊深情对望,暗通款曲。铜像上,镌刻着王尔德的名言:“我们都在阴沟里苟且,可有人却在仰望星空。”
王尔德这辈子,天堂地狱,穷通显晦,在瞬间转换,饱尝世间冷暖、世态炎凉。
王尔德出身于爱尔兰都柏林的一个书香门第。母亲是位诗人,让儿子在琅琅读诗声中长大。父亲为眼耳外科大夫,本事不凡,被维多利亚女王授以爵位。由此,王尔德生活优渥,在三一学院、牛津大学这类顶尖学府完成学业。之后,在伦敦铸就文名。他才华横溢,写诗,写剧,写童话,写散文,写小说,语言幽默,谈吐机智,涉笔成趣。高人一筹的是,他将济慈、雪莱这些浪漫诗人发轫的唯美主义推至顶峰,成为所谓“为艺术而艺术”运动的掌旗人,领一代风气之先。
王尔德一副英国绅士范儿,翩翩公子,楚楚衣冠,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伦敦的名士圈儿里,著作之丰,人望之隆,一时无两。很有几分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王尔德的气象。远至花旗国,都邀他去传道授业,据说过纽约海关时,王尔德鼻孔朝天来了一句:“除了才华,我没什么可申报的。”
人这辈子,想要名利双收、逍遥一生,那是做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尔德也躲不掉。
王尔德四十一岁那年,如日中天,擅名一时,他的剧作在伦敦舞台上热演,他的文字被粉丝崇拜,他的主义被拥趸追随。就在他将要留馨文史的当口,祸从天降,晴天一声霹雳,径直劈在这位才子的顶阳骨上。
有一位苏格兰侯爵,发现王尔德跟他家老三为龙阳之好,有断袖分桃之情。在当时,搞“断背山”是伤风败俗、辱没家门的天大丑闻。爵爷好沾花惹草,自己的婚姻一塌糊涂,两任太太弃他而去。这回,家里的三小子又干出这让他脸面丢尽的事儿,着实戳了他的肺管子,气得三尸暴躁,七窍生烟,指天划地,不把王尔德弄个身败名裂,绝不罢休。
这位爵爷,夯汉一个,络腮胡,扫帚眉,胡狼眼,本性蛮横粗俗,是个浑浊闷楞的二杆子,痴迷于骑马驱狗猎狐。他因两事留名于史,其一,参与制定现代拳击的规矩,并以他的大号冠名。其二,便是一拳放扒下了王尔德。温文尔雅的王尔德,撞上这么一位粗鄙不文的叫驴蛋子,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比秀才扛上了髭着胸毛的李逵,只见黑旋风抡着大板斧叫道:“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
爵爷不惜砸下大把银子,先雇私家侦探,搜寻证据;再请大牌律师,罗织罪名;最后,一纸状子,将王尔德告上法庭,缠讼数月,因王尔德年长于爵爷儿子,遂以教唆堕落、猥亵、有伤风化论罪,入狱服苦役两年,令这位文弱书生,成了囚号为C.3.3的犯人。打小养尊处优的王尔德,哪遭过这罪,狱中,身心饱受摧残,曾因食不果腹,病饿仆地而受重伤。而他的名誉地位,更是化为乌有。他的剧停演,他领军的唯美主义因他入狱而偃旗息鼓。他的家产罚没,妻儿隐姓埋名,亡匿他国。他在名士贵人圈儿里的一众朋友,人情翻覆,一轰而散,把他当成麻疯病人,唯恐避之不及,香饽饽儿成了孤零零的舍哥儿。伦敦人对他肆意嘲弄,朝他身上啐痰。高悬中天的明星,一下子,成了黑夜急坠的陨石,一钱不值,一文不名。人,不管雅的俗的,都一德性:人敬有的,狗咬丑的。
王尔德的好友萧伯纳有句名言:“人生有两出悲剧:一出是踌躇满志,另一出是万念俱灰。”王尔德,大起大落,恰恰践行了他老乡所言。当C.3.3终于走出牢狱的大门,在他面前,“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王尔德心如古井,片刻不想耽搁,隔日,便登船去国,改名换姓,改宗换教。对身后这片使他成名,又令他蒙羞的故土,他再没回望一眼。
在法国,王尔德过了三年破瓦寒窑、粗茶淡饭的悲惨日子。牢狱之灾,摧垮了他的健康,落下了病根。在一个萧瑟的冬天,他贫病交加,殒命在巴黎的小旅馆里。临终时,这位曾经的万人迷,只有两个朋友陪在身边。咽气前,王尔德看着屋里剥落的墙纸,凄凉地说:“我终于死于贫馁。这墙纸正和我决斗,看谁先告完蛋。”他的命,还不如一张破墙纸。死那年,这位八斗之才年仅四十有六。老话儿讲,四十五,出山虎。王尔德本应操他的生花妙笔,留下更多的脍炙之作,漫画芸芸众生像。说起来,谁不叹息?
王尔德既没归葬他的故乡都柏林,也未埋骨在他成名的伦敦,而把旅骸藁葬在他客死的巴黎。墓碑上,镌刻着C.3.3在狱中写的悲凉诗句:“他乡游子泪,可怜破碎心;天涯遗弃人,悼者总伤情。”
写到这儿,想起吾华一位老头巾,其命运与王尔德何其相似。他便是写《儒林外史》的那位文木先生。
吴敬梓,安徽全椒人,出身望族、官宦后裔。少时,祖产殷富,家有肥田、当铺、布庄、银楼……。这种衣食无忧,优游林下的日子,养成吴敬梓豁达豪爽、睥睨尘俗、无意功名的傲然性格。他爹去世时,给他留下二万余金的家产,足以令他过一辈子消停日子。而这位浪荡公子却视金钱如粪土,“家本膏华,性耽挥霍”,“遇贫即施,偕文士辈往还,饮酒歌呼穷日夜”,加上自己纵情声色,醇酒妇人,没几年功夫,便有了要脱裤子扒袄的动静。亲戚族人看到这公子哥儿这么糟蹋银子,拿钱塞狗洞,眼红心妒,加之他是过继嗣子,于是,大伙也图谋分杯羹,攫夺其财产。家族为了钱,兄弟阋墙,姑嫂谇帚,宗族成仇,打得跟热窑一般。而四里八乡,街坊邻里,都视吴敬梓为败家之子,戳着他的后脊梁,告诫自家子弟,千万别走这吴公子的歪门邪道,败坏家门。就这样,一个舞文弄墨的白衣秀士,在家乡,成了人见人嫌、驴踢狗咬的“子弟戒”。
肥猪躲不过屠夫手。到头来,吴敬梓名下的丰厚家产,荡然无存。老婆急火攻心,郁郁而终。在族人乡邻的敌视和白眼之下,吴敬梓三十二岁那年,忍无可忍,怀着对家乡深深的厌恶之情,携妇(续弦)挈子,搭一条小船,净身出户,背井离乡,亡走金陵,去做他的“秦淮寓客”。他写过一首五律,描述出走时的无尽伤感:“客路今宵始,茅檐梦不成。蟾光云外落,萤火水边明。早岁艰危集,穷途涕泪横。苍茫去乡国,无事不伤情。”读起来,同王尔德的墓志铭,异曲同工。
在金陵、扬州旅居时,吴敬梓一家的生活,同当年膏粱厚味比,可谓天上地下。他因不屑举业,不习治生,日子过的,跟叫花子几无两样,屁股上挂铃铛,穷的叮噹响。“白门三日雨,灶冷囊无钱”;“囊无一钱守,腹作干雷鸣”;“近闻典衣尽,灶突无烟青”;是他的生活写实。对他的穷酸日子,有如此记载:金陵的冬日苦寒,又无钱酤酒,吴爷便邀友踏月出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逮至天明,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吴爷外出访友,友视其行橐,笔砚全无,问:“此吾辈所倚以生,可暂离耶?”他答:“吾胸中自有笔墨。”
同王尔德一样,吴敬梓淹逝于客寓之中。他贫病交集,在扬州一口气没捯上来,入了鬼籍,当时只有他幼子守在身旁,殁年仅五十三。他花了二十年功夫吭哧出来的《儒林外史》,生前无钱付之梨枣,仅以手抄本传世,既没带来财富,也没带来声望。朋友检点他遗物时,囊空如洗,几无分文,就差破席一卷扔乱葬岗子了。最后,朋友只好从两淮盐运使那里乞来葬金。同王尔德一样,吴敬梓的旅骸,没按祖制,归土于百里外的桑梓之地,而藁葬在南京城外清凉山下的荒冢之间,与异乡草木同朽。
过了很多很多很多年。
C.3.3的铜像竖起在都柏林,竖起在伦敦,王尔德的面相复归深邃和睿智。在王尔德曾住过的几处老宅,都高悬着纪念名人遗址的国家级铭牌,擦得甑光瓦亮,再不见一丝痰迹。连先后囚禁过他的三所监狱,都以此为“荣”,隆重地将之记入档案。王尔德咽气的法国客栈还在,刻意标明那个17号房间,用以招徕南北客旅,时有崇拜者誓言要同偶像死在同一屋檐之下。而王尔德在巴黎的墓地,更成为无数粉丝景仰的圣地。
在吴敬梓的老家全椒,这位当年的“败家子”,被奉为“安徽第一大文豪”、“清代讽刺小说之祖”。败家子的铜像,七八米之巨,傲然屹立,高瞻远望,睥睨众生,全无一丝“腹作干雷鸣”的痕迹。败家子的纪念馆,占地广阔,气势摄人,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曲槛回廊,无全一毫“灶冷囊无钱”的气象。一砖一瓦,无不迸发着乡党族人对这位弃子的无比自豪之情。
不过,王尔德、吴敬梓,都不买帐,在地下,用屁股对着他们的故乡。这不是妄猜,明明白白地写在他们的笔下。
2014年9月30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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