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京城一家公司奔嚼谷。有回,公司办堂会,租的人民大会堂的场子。公司本来没几号人,借大会堂的名头,不过是卡巴裆下插扁担---自抬自的把戏。而大会堂那边,有施主肯当冤大头,当街撒银子,自然是来者不拒。那天,两件事留下印象。一是,请来一位副阁揆撑台,这位当朝阁老握了握我的手,算是这辈子在国内“亲炙”过我的最大的爵儿。二是,吃喝之余,我刘姥姥似的在大会堂里四下溜达,对这座大庙留下一个印象:又大又旧,活儿那叫一个糙。
自古,中土的皇宫、帝陵、衙府就讲求气派,作用之一就是震慑草民。二千多年前,汉高祖刘邦完成帝业,令相国萧何在长安营修宫殿。萧何虽生性勤俭,却将未央宫修的金壁辉煌,刘邦见状大为不满,萧何说下一句千古名言,堵住了村长出身的刘邦的嘴:”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为新朝定鼎而造的人民大会堂,阵仗比故宫还要阔大,应以百年大计念,精工细做,气象峥嵘才是。可它区区十月便告落成,加上设计,拢共不过年把功夫。按从前的说法,叫多快好省。现在回头再看,说它设计草率,粗制滥造,并不为过。
几年前,到哈萨克斯坦的废都阿拉木图,街边看到一座大庙,一副破败景象,是过去的议会大厦,怎么看怎么眼熟,同京城的大会堂如同孪生。据此妄猜,咱这大会堂,也有北邻熊族的血脉。这么一座二毛子建筑,跟蒯祥的香山帮营造的天安门和正阳门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拧巴,妄夸它们“中西合璧”,纯属自欺欺人。早先,有个陕西大荔人张奚若,性耿介,以“四方”与“石硬”名于世。建大会堂之前,他就直言大统帅“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为天朝定鼎十年而赶造的京城十大楼,无疑是这“喜功“与“近利”的产物。才几十年光景,十大楼,已被扒了俩(华侨饭店、历史博物馆),残留的八位,早已老态龙钟,泯然众人。
世纪之交,京兆尹衙门又嚷嚷要造一座名堂,以资纪念新世纪新千年,并冠以“中华世纪坛”的伟名。既然打着“千禧年”的招牌,那你就甭光仰吹大海螺,用心拿出件象样东西来才是真格的。没承想,营缮司丁当五四,只一年多,便鼓捣出这所谓的世纪之坛。那天,我踩着自行车兴冲冲地前去仰瞻。大老远的,就见这花费大笔国帑垒出来的玩意儿,长相比天桥八大怪还吓人,丑的让人心里发毛。灰色水泥抹的脑瓜儿上,斜顶着一棍,还来回转腰子,让人想到演双簧小丑头上那根“冲天杵独辫”。要在前朝,四九城里随便找一家棚行,掤匠们搭的彩楼都会比这强。失望之余,我连“凤凰”都没下,冲路边草窝子啐口痰,废然而返。
这世上,建筑想要传世,且独竖一帜,至少要满足几个条件,设计要独到,用料要考究,做工要精细,腰包要充盈。中外古今,概莫能外,没啥捷径可抄。
上个星期天,出差路过阿联酋首都阿布扎比,中转候机要等上十个小时。呆的无聊,耳闻这里清真大寺有名,于是,找了一位戴着“卡菲耶”的阿拉伯爷们儿打听了路,搭通天巴士奔了一趟。不算远,就一站地。
大寺外头,烈日下,车来车往,不少南亚来的地盘工还在忙活。路边戳着一块牌子,上书“大寺二期”。见状,让人直吐舌头。这是说,快二十年了,这大寺还没完活儿。
1996年,阿联酋国的永久宪法得以通过,阿布扎比正式成为七个酋长国的首都。令阿布扎比的老埃米尔谢赫·扎耶德很是志得意满。那年,他在阿联酋首任总统的宝座上已坐满了二十五个年头。他这辈子,享尽天下之福,前后娶过六房王妃,养了二十九个娃子,《福布斯》说他蓄了两百亿美刀的家产。不过,戏再好,终有落幕的一天。其时,老王爷已年届八十,腰子衰的厉害,不得不考虑身后之事。于是,他寻思着建座清真寺,给后人留个念想,也好给自己安排下安息之地。不过,老王爷没挺到大寺建成,便巴搭仓了。
建这座大寺,可没少花银子。拢共砸进去五亿多美刀。据说,京城的王八盖儿歌剧院也烧了大概这个数的票子。但从外观上讲,二者给人视觉的冲击力,不可以道里计。阿布扎比大寺,往美了冲击,看完神清气爽,叹为观止。而王八盖儿歌剧院,往丑了冲击,每回我骑车路过它,就像肚子上被人踹了一脚,撅腚急蹬,赶紧逃命,跟半夜过坟地一样。
阿布扎比大寺占地十二公顷,可容纳四万多信众,在世上的清真大寺里,行八。盖这座大寺,招揽了三十八家知名公司,雇了世界各地的三千多工匠,从1996年到2007年,整整忙活了十一个年头,才算盖得这座大寺。说它大,还在其次。别看这位阿布扎比老王爷起小长自荒漠,没喝过太多的墨水,他对大寺的设想却相当前卫,眼界颇为开阔。他给大寺定的调子是,要汇集古往今来穆斯林世界艺术及建筑的精华。老王爷一辈子尚白,所以要求大寺有纯白的基调。一句话,这寺,不仅要大,更要紧的,一定要美。
设计师心领神会,投其所好。先是遍访穆斯林的各地名胜,灵感采自西亚波斯人、南亚莫卧儿人、西非南欧摩尔人、中东阿拉伯人、小亚细亚奧斯曼人的建筑精品。再集诸家特点,进行揉和提高,弄出青出于蓝的气象。穹拱圆顶,师从巴基斯坦拉合尔的巴德夏希清真寺,这是莫卧尔王朝的杰作;穹顶的内饰,则模仿摩洛哥人的做法;长廊拱道,是典型的摩尔式,走的卡萨布兰卡哈桑二世清真寺的路子;高耸刺云的宣礼塔,则尊循阿拉伯人的传统;而大寺的整体建筑及装饰风格,又深得波斯建筑的真传,去过伊斯法罕的人,便可窥得它们的联系。
除此之外,设计师更是添加新意。比如说,在大寺外面建了二十二座雕花灯塔,白天看去,是大寺的装饰,与大寺融为一体。而入夜,它射出灯光,如同清冽的月光泻洒在清真寺的白色大理石上。独出心裁的是,这灯光随每晚月相的变化而变化,新月、满月、残月、峨眉月、上弦月、下弦月……我虽没福气看到,但可以想见,那是怎样一幅幽美迷幻的景象。写到这儿,脑子里飘出董文华的小曲儿:“月亮走我也走,我送哥哥到村口……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柳……”美的建筑,就是一首美的歌。
我去那天,阿布扎比风起云动,漫天飘着沙面浮尘,污里八都。大寺耸于沙漠之上,苍天之下,沙尘之中,远远望去,真好若一座海市蜃楼。走到近前细瞻,不得不叹,设计,那叫一个美;活儿,那叫一个细;用精雕巧琢,镂金铺翠、美轮美奂来形容,绝不夸张。
在明敞的柱廊里踱步,一千多根白色大理石柱子,柱头的椰枣饰纹全包着黄灿灿的金子,柱身上用宝石镶嵌着花卉图案,相比之下,颐和园的长廊成马厩了。走进寺内,四壁、地面,到处用花卉点缀,而这些五彩之花,均由来自世界各地的宝石、螺钿、珍珠母原色拼配而成,柔和而典雅,镶嵌在净洁素白的大寺之中,让人目眩,给人一种琼楼玉宇的感觉。大寺当间,悬挂七盏巨型水晶吊灯。当间那盏主堂灯,号称世界之最,直径十米,十五米高,十二吨重。慕尼黑的这家灯饰公司完成这件作品后,自我陶醉的找不着北。内敛的德国佬,在公司介绍中竟然放出如此大话:人们无法想象,怎么人世间会有人做出如此华美巨大的水晶灯盏来!
大寺的用料,穷尽其奢,取自意大利、德国、摩洛哥、印度、巴基斯坦、土耳其、伊朗、马来西亚、英国、新西兰、希腊诸国,当然,还有咱们中土。其华贵,略举一例,可见一斑。大寺礼拜大堂里铺着一张波斯手工纯毛地毯。它的尺寸,大的一望无际,五千六百多平方米,压三十五吨的秤,为世界之最。为了这块波斯神毯,数以万计的新西兰美利奴绵羊被剃成了光屁溜。光是繁复的图案,就花了设计师八个月功夫,再由一千三百位伊朗毯匠没日没夜干了整一年,打出二十多亿个结,才编成这张毯子。去过伊朗的人都知道,当地随便一小块波斯地毯,动辄便是成千上万的叫价,而这么一块由顶尖名家设计的巨无霸,当可称为无价之宝。(老桥:大会堂新疆厅的那块毯子,仅重一吨二,已被誉为吾华的地毯之王。原本,吾华也在备选名单上,但毕竟不敌伊朗毯匠的功力,败下阵来。)
当工程总承包呈上设计效果图后,老王爷的眼睛笑成了缝,当场拍了板。说起来,有点令人纳闷,老王爷钦定的总承包,是家意大利公司。基督徒给穆斯林盖气派的清真大寺并不稀罕,卡萨布兰卡的哈桑二世清真大寺,便是法国人领的衔。而这家意大利公司的长项是垒坝、掏洞、架桥。按说,这类傻大黑粗的活计,毕竟跟精美的宗教艺术建筑隔着山。怎么是他?
十几年前,游历埃及。行前,特向一位横走天下的同窗大姐请教。大姐告我,传统路线之外,有两处必访。一是,找个月明风清之夜,到开罗深巷里觅个黑导儿,塞一把票子,他就会带你蒙头爬上吉萨大金字塔。但有点风险,依次为:罚款、蹲牢、损命。二是,到阿斯旺库区去看阿布辛拜神庙。我嘀咕再三,到了,金字塔没敢爬。挨罚、进班房事小,丢了小命儿可事大。鬼魂儿肯定会被法老扣住,镇在金字塔下赎罪,永世不得返乡。金字塔没爬成,面目变得有点鼠妹,到现在,在大姐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过,遵循大姐的第二个建议,我特意飞了一趟阿斯旺。
三千多年前,努比亚人花了几十年,用巨石建成这座宏伟的殿堂,创造了人间奇迹。三千多年后,搬迁这神庙,又创造了人间奇迹。上世纪六十年代,陆军中校出身的埃及总统纳赛尔,死乞白咧要在尼罗河上垒阿斯旺大坝。由于水库要淹没大量努比亚人的遗迹,并对环境和生态造成不可逆转的严重后果,在世上引起轩然大波,惊动了联合国。到了,联合国惹不起纳总,但说什么也抢在库区蓄水之前,救出阿布辛拜神庙。为此,它在全世界筹钱,找了十家信得过的公司组成联合体,将神庙分割成一万块巨石,每块重达三十吨,再挪到二百米外的山坡上,重新拼装。近二千人,白天黑夜,拼死拼活,干了两年,重建神庙。如今,每一个到访这座宏伟殿堂的人,仰瞻之余,无不对这神庙身后的双重奇迹感到惊叹。
这家意大利公司便是这个奇迹的创造者之一。为此,他自豪地一塌糊涂,逢人便抖搂出来说事儿,说他曾使一个寿数三千多年的古迹得以不朽。八成,这不朽的说词让阿布扎比的老王爷为之心动。不管怎么说,谢赫·扎耶德清真大寺,如今也成了个奇迹,使这片不毛荒漠变成旅游胜地。这人来人往的动静,让阿布扎比也好,意大利也好,长脸长大了去了。
2014年9月3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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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萨克斯坦国废都阿拉木图街头的议会大厦。它像谁?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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