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忆旧】京城咖啡小史
(2012-05-10 16: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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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饭店北京法国餐厅星巴客咖啡中国银行 |
多年前,星巴客刚在北京街头出现时,壮着胆子,进去坐过几屁股。记得一次路过什刹海,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星巴客铺子,座落于西岸南头,中式装修,简洁明快。探头进去,四堵白墙,除了老板娘和小二儿,没客。倚窗望湖而坐,把一杯咖啡从头咂摸到尾,也没见到第二个客人光临。小二儿手忙脚乱、鼓捣出的那杯“拿铁”,稀汤逛水儿,喝起来跟乞丐的洗脚水一样。结帐时,老板娘拿着收银机上打出的小条,不错眼珠儿地盯了小半晌,嘴角抽动,估计因生意清淡,生怕多找给我钢镚儿,在肚子里猛打算盘珠子,一上一,二上二,七上二去五进一,九退一还五去四……
而这几年,中土的星巴客的铺头,如雨后春笋,一猛子,臭了街了。堂饮的咖啡客们,熙熙攘攘,红男绿女,一个赛一个时尚,弄得我这连手机都不趁的主儿,自渐形秽,常徘徊在门外,怕扫了大雅人们的小雅兴。
老夫喝茶,也喝咖啡。从装模作样地喝算起,茶喝了有三十年,咖啡喝了有二十年。我置办的第一个咖啡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头一次去香港时,从铜锣湾的SOHO百货店里拎回来的,供在卧室里,不为煮,只为摆,赶时髦之用,前后用了不到十次,新鲜劲儿一过,扔到壁橱里与蟑螂为伍去了。
糙人一个,不论喝茶、还是喝咖啡,谈不上品味,牛饮而已。但久而久之,自己也有杆秤,大概齐,知道明前龙井比满天星的高末儿好喝(桥:老北京儿因沏茶叶末儿,久浮于水面不沉杯底,戏称为“满天星”),就像知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比涮锅水好喝一样。而对咖啡品质的好坏,饮了这些许年,还是吃不准,只以爽口与否与香气浓淡断其高下。即便外行,也有过几次喝咖啡的难忘经历,让老夫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有一回,从马德里租车,一路南下,最后的节目,是开进大山之中,造访几个称为“白色村庄”、极富阿拉伯风情的屯子,可一窥欧非文化交融的史迹。抵达村中客栈时,已月上梢头。晚餐,饥不择食,进了一大盘沙拉。然后,伴着蛐蛐儿的秋鸣入眠。深更半夜,突然,肚子绞痛,吃了断肠草一般,翻腾一夜,熬至天明,气息奄奄,只剩一口游丝,最后,爬进厕所,自捅嗓子眼,把脑壳扎在马桶里,黑天昏地一通狂吐,差点把口条呕掉了,才算熬出鬼门关。当日,担心细菌卷土重来,行辟谷之策,嘴上“三光”,溜溜一天,水米没打牙,扛着刀(桥:京人称没吃饭为扛刀),顶着秋老虎,爬大山,访乡寨,一天折腾下来,把人饿成一张薄纸。翌日清晨,扶着墙,抖着腿,挪进客栈的咖啡馆,点了份欧陆早餐。这世上,不管何地,山里人总比城里人厚道。老板看我歪在椅上,脸色苍白,活死人一个,遂用大号杯子亲手制了一杯“加倍情浓”,用锯刀厚厚锯下几片刚烘好的面包,满满涂上乡间自酿的蜂蜜。
我双手哆嗦着,端起咖啡杯,上面堆积着奶泡,溢出杯沿,洒着肉桂粉,中间还拉着“心”形的奶油花。我把嘴插进奶油泡,轻轻一啜,只觉“嗞溜”一下,一股热流从舌尖一直暖到胃壁,浓郁的液体淌入身体,让人舒坦畅然,那一大杯咖啡啜下来,满口生香,精神焕发,像扎瘪的车轮补好又打上气,一下子,人从平面变回立体,重拾精气神。之后,高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前进”,驾车昂扬出山,一路奔回马德里。很久以来,一直记得那位做咖啡的西班牙白胡子老头儿,记得那小心端着咖啡、有些痴呆的小二儿,更忘不了那杯特大号、堆着奶泡的“加倍情浓”。
吾土毕竟是茶乡。国人喝咖啡,也就这几年的事儿,跟喝葡萄酒一样,想必知味者少,追风客多,跟本秃一样,多半是奔着那股香气和氛围去的。当然,也有心揣其他目的主儿。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朋友告过一个故事,印象颇深。说京城女某,心系西方幸福生活,又不想走留学打工的荆棘之途。冥思苦索,独辟蹊径,走一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左道旁门。
改革之初,建国饭店,是京城的时髦地界之一。别看建国饭店现在灰头土脑,老态龙钟,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还差点给扒了。它的身世可了不得,能堂而皇之进吾华的开放史。它是京城乃至全国第一家合资酒店,看市府批给它这地段儿,便可窥它当年的风头,身前长安街,身后使馆区,身左外交公寓,身右友谊商店,外加番客深爱的秀水街的假货摊子。当事人说,为了建国饭店,廖仲恺的公子、贵为人大副委员长的廖承志亲自请外方吃饭说项。北京旅游局与外方签协议时,因饭店要从国外贷款,二千万美刀,指名要中国银行担保,而中行的头儿一听,惊得几乎尿了裤子,说破大天,死活不干。话儿传到旅游局那儿,代表中方签字的副局长吓得玩儿命筛糠,手抖得揑不住笔,差点当场中了风。哪像今天,你要到中行谈笔二千万美刀的买卖,小办事员那看你那眼神,只有眼白,没有眼黑,跟看叫花子一样。
1982年,建国饭店刚盖得时,模样太寒碜,跟土坯垒的似的,与帝都子民的期望值相距甚远,很被都人嘲笑了一番。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端着“东方”、“海鸥”、“上海”120、135机子,大老远的到饭店前留影。后来,我在身为某衙门司长的发小家喝茶,见到相框里摆着一张他当年在建国前的留影,明知故问:“哪儿啊?这么洋!”司长答得崩脆:“那还用说,瑞士!”
建国饭店不大,但经半岛酒店集团的打理,有两处名声鹊起。其一,进门左手的法餐厅Justine’s,号称当时京师地面上首家最正宗法国馆子,比崇文门十字路口西南角那家皮尔卡丹的马克西姆餐厅挑帘还早。老外曾请我和我的前常客在里面开过一回洋荤,至今记得当时的气氛。数几道菜您望天咂摸两下:美味鹅肝批配酥皮面包、法式焗蜗牛、传统焗法式洋葱汤、拿破仑鲜贝鱼子汁……。法国大厨,货真价实,当年,我遥见过一位,气象相当峥嵘,锃亮的蛋形秃头,通红的关公脸庞,浑圆的桶形肚子,娶了隔壁国际大厦我所在公司的接线生当媳妇。法厨开辆北京212吉普,夏天驾车,还把帆布篷子摘掉,秃头墨镜,旁边坐着中国妞儿,调笑声声,跟美国血胆将军八吨一般,招摇得有点大发。有天出门,吉普还站在建国门前,四个轱辘被人给卸了,用砖头支着车轴。那几天,法餐厅里的菜没法吃,拿破仑鲜贝鱼子汁,烧得跟朱元璋未显时讨饭钵里的泔水一个味儿。
建国另一热闹地儿,便是大堂吧。这里洋溢着一派温馨气氛,常有中央一流剧团的乐手、歌手驻唱献音,周末,还能听到西洋歌剧的雅声。仰在竹制沙发椅上,玻璃天花板折射下的阳光拂煦在脸上,手擎一杯香浓咖啡,佐吃新鲜出炉的西式糕饼,耳听丝竹肉声,确是酥人享受。在此打发时光的,九成九是老外,周末,常常满座,或谈天,或看报,或听曲儿,跟欧美地面上的咖啡馆没什么两样。
女某锁定建国的大堂吧,开始了她“钓金龟婿”的漫漫征程。凡有闲空,凡有闲钱,她必到此落座,莺声叫上一杯咖啡,拿本书,从早熬到晚。那时,京师衙门的牛马走、大学教职、医院主刀,月酬充其量也就一百大几,挣的赶不上建国的跑堂小二儿,而啜建国的一杯咖啡,就要搭进几天饭钱,还不收人民币,只认外汇券。由此,女某在大堂吧里坚守盘踞,少不了二细。其一,细品。舌尖在杯中蜻蜓点水,迅速收舌,几个时辰下来,举杯无算,一杯滚烫的咖啡喝至冰冷,竟还能剩下半杯,这样,纵使跑堂小二儿再势利,也不敢撵人。其二,细读。不仅全天枯坐,两眼盯书不说,还需摆出淑女全副仪态,衣着得体,妆容恰当,托香腮,蹙娥眉,面带娴静之情,偶抬粉首,那副迷茫惹怜的模样,照当下话说:姐喝的不是咖啡,姐喝的是寂寞。照古时的路子,则是崔莺莺后花园相思张生状:“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当然,这张生不能是东方小白脸,须是鹰鼻猫眼,混身毛茸茸,络腮胡子连着胸毛的那路张生。
说来可怜,没等到外国野兔撞昏在树前,女某的钱包先撑不下去了。为完成这未竟之业,女某义无反顾,破釜沉舟,毅然辞去京师的公职,下海深圳。而投身红尘滚滚的商海,只为了挣足她在建国的咖啡钱,继续她寻觅夫婿的征程。深圳富户多,港商台贩、番客夷人,比京师更为耀眼花哨,可都带着铜臭,俗不可医,绝非是女某的菜。因而,逢假遇节,她都要从深圳返回京师,依旧坐在建国的大堂吧中。春去夏来,秋走冬至,年复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有一天,鱼咬钩了。一位流连于此的西欧某使馆随员,注意到她。再往下,老套路,搭讪,套辞,约会,吃饭……,终结秦晋之盟,圆了女某的西迁大梦。
听罢朋友讲述,不禁慨然,人比人,气死人。本秃要也走她这路子,追寻赴西天的终南捷径,就算把建国饭店大堂吧的地板坐穿,就算坐到腰间盘突出、骨质增生、痔疮发作,也断不会有人前来套辞。唯一听到的,怕就是这类吆喝:“嘿,打烊了!怎么还赖着不走?甭老在泡这儿犯迷瞪,成不成?家里有炕不睡,没事儿撑的,老跑这儿来起什么腻?臊脸不臊脸啊!嘿!往哪儿瞅,说的就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