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没听尼圣之言,此番约、以之行,刚出门就遇到坎儿。
这两年,凡搭阿联酋航空的班机,必遇一劫,即次次误点。这家公司给人的印象是,飞机新而大,机员欧而美,但行事带着游牧民风。这次,无缘无故,又晚两多钟点,弄得老衲在迪拜转机时,奋蹄鼓翼,涎着半条舌头捯气,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去安曼的飞机御风而去,无奈,只好蹲在机场熬碴儿,不禁叹息,此时若有个眉清目秀的僧尼与老衲一道打坐静修、诵经参禅该多好。
国人看重“他乡遇故”,重到竟与“洞房烛夜、金榜题名、久旱甘雨”这等人生大乐儿并列。
十多年前,独赴巴基斯坦的伊斯兰堡催债。老理儿,欠钱的比追账的气粗,事儿办的不顺,扰人心烦,对手头这份鸡肋差事愈加意兴索然,嘀咕着是否要重新抓挠个饭落儿。那天,一人枯坐在旅馆餐厅喂脑袋(即前不久被炸飞了的那家“万豪”),若大个餐厅,冷清地像万牲园里的爬虫馆,侍者缩在角落里打盹,像在冬眠的蛇,眨巴眼睛的活物仅我一个。几天没人讲话,嘴里泛出古墓的味儿,蒿草从牙缝里直往外拱。于是,老衲求观音菩萨给弄个故人过来,嘴里跑跑火车,吹吹心头的败絮。
当时心诚得厉害,惊动了大士,老太太当即显灵。我这思旧的念头还在脑际,就闻身后传来个熟嗓:“握草,这儿饭还真能吃嘿!”我恍处梦境,无比享受这泛着二锅头味儿的乡音,支楞着没动,生怕醒出觉来。那股京腔吱吱地往耳朵眼儿里钻:“哎,我说,这馕倍儿香!你们还不赶紧麻利招呼!”
我徐徐回过头去,一眼瞅见我多年末见的同窗,只见他两腮帮子往外奓着,里面塞满了巴国的面馕。我和这位有同舍之谊,一屋檐下面头顶头睡过年把,他婚前我还去当了一天窝脖儿,大衣柜上肩时,脚下一滑,差点折了老衲的肋叉子。舍友此时已官居司长,五品郎中,正陪尚书出访,路过此地。见我墙旮旯儿里灰头土脸向他鼠视,惊异地馕差点没从鼻眼儿里喷出来。一旁进食的尚书见状也迎将上来,握着老衲的手一通拉大锯扯大锯。老衲早年曾以八品卑员的身份奉差于同一衙署,与尚书有半面之交。
这次他乡遇故,像给老衲的凉被窝里塞进个热汤婆儿。斯时,那二位爷正春风得意,仕途朝天。尚书大人更是吏名鹊起,口碑载道,揣料我正寒蝉抱枯木,进退首鼠,自然欲拉迷途旧部下属一把,劝我倦鸟知返,重温故业,放了句烫心话,至今末忘:“回来吧,家门对你是敞开的。”匆匆一晤,他们就赶飞机去了,来去无踪,如风,似梦。之后,餐厅里,仍我一人独坐,守着杯半凉咖啡,侍者仍在墙角冬眠。刚才那场天涯热络重逢,不禁让人冒出“是耶非耶、真耶幻耶”的疑问。不管是梦是幻,一时间,老衲春回心田,起身昂首出门,阔步走向伊堡的热街冷巷。
迪拜财大气粗,新造了一个供阿联酋航空专用的三号航站楼,窗明几净,随处放有免费躺椅及童车,旅客行人,仆仆道途,眼饧骨软,有此贴心设施,老少童叟,各取所需,偃卧其中,聊慰旅愁。
老衲孤寒的慌,也觅一躺椅,展开肉卷,黑甜一觉,造访周公以补无聊之情。怡然放鼾之际,忽闻喧嚣之声,扰人清梦,“日长思睡不可得,遭尔聒聒何时停?”细一听,还是乡音,颇生诧异,约旦乃偏鄙之处,怎也有同胞结伙造访?
国人出门有个特点,单,静比鱼;伙,噪比鸦。睁眼一看,只见一帮青壮后生,一水儿的深蓝运动装,黑压压一片,多数肩挂名牌挎包,手拎机场免税店的红白塑料袋,像刚淘货扫街归来的妇人,个个满面桃花,兴致淋漓,交流着货品的牌子与价码,肆无忌惮,高声大嗓,举目无人,万儿八千的数儿在这帮青皮嘴里,只若裤兜缝儿里的碎银。
这世上,老衲最烦的就是荒耽物慾、炫富斗靡的太岁之辈。不禁暗祈观音大士,机上千万别跟这伙阔主儿邻坐。这次,赶上年关,烧香的人多,老太太忙,没给老衲显灵。
飞机上放稳屁股,看着蓝衫太岁们从过道上依次走过,个个表情轻松,嬉皮笑脸,唯有一位,圆颅半秃,皱纹横出,满脸愁云惨雾,像要去约旦沙漠充军戍边的模样,觉得这人面熟,蹩住后窍使劲儿一想,前不久报纸上见过,别号“铁蛋儿”的那位教头,恍然大悟,这帮蓝衫军即当下所谓的国足,虎名鼠技,被同胞讥之为“国猪”的一群是也。候机时,上过网,见有报道,说国足刚参加中东四国赛,1比3败给阿曼,0比2再败给无主力上场的伊朗,输得一丝不挂,垫了这次邀请赛的底。
老衲青葱岁月时曾是国足的粉条,常骑一辆“凤凰”女式大弯梁到工体、先农坛看球,是当时枯鱼生活的大乐儿,看国足获胜的喜悦,如三伏天灌下一扎“双合盛”的冰啤。那时,国足也常输球,但场上爷儿们多少有股精气神,容志行、古仔、矮脚虎赵达玉、沈祥福过起人来,也颇得几分“桑巴”风采。记得早年日本队曾作瑜亮之哀叹,说其出线希望,每每因中国队挡道儿而化作泡影,心碎不已,只得望屠门而大嚼。当时看国足,从脚底心往上拱热气,曾几何时,这感觉全变,再看球,只觉得裆下飕飕地过凉风。这二十来年,国足江河日下,一蟹不如一蟹,软脚虾们惨遭外夷调戏蹂躏,白黄棕黑,是人都把国足当软柿子揑,揑得中土爷们儿跟着一块肾亏,虚得腰板怎么也挺不起来,恍然回到被讥为东亚病夫的年月儿。你说,这最彰显爷们儿精神的足球烂成一滩稀泥,奥运金牌再多,于事何补?由此,老衲戒国足癖二十年有余。
少年时,老衲曾做过一豪梦,记忆犹新。梦境里的老衲,阳光帅爷,身怀蹴鞠绝技,八卦腿,无影脚,发起下三路的神功,人球合一,那皮球若磁石吸在脚上,非C罗之辈能阻。凡逢重大国际比赛、国足输到仅剩一条裤衩之际,本帅才会由警车载去救场。本帅甫一出阵,刹时间,十万人的场子静可闻落针,只见本帅从已方球门开始带球,逢人便过,将对手一一晃倒于地,最后把球轻轻叩进对方球门,直到国足大胜方才鸣金。这时,再看球场,山呼海叫,地动天摇,球迷如醉如痴,不能自己,救护车紧着往医院拉心肌梗死者。世上足球诸强对本帅苦无解术,最后只剩一招,全队以血肉之躯挡在球门,下立一排,上挂一排,那个梦就是因本帅对德国肉墙久闷不进,有负党和人民的重托而急醒的。醒后一看,本帅雄心狂擂似鼓,十趾狂舞如蛇。
身旁蓝影一闪,坐下一位玉人,形潮姿整,举止娘派,暗香扑鼻,像女人那样怀抱一款精致的“LV”浅棕色挎包,顾影自怜地来了一句:“唉,这么长时间,叫人怎么熬啊!”弄得老衲当即一身鸡皮,闹不明白,这位是踢球的还是给模特做头发的?玉人的蓝衫同党没他这么文静,一群聚寇在后座甩着扑克,呼幺喝六,阵阵喧闹和轰笑,一波接一波地在机舱里回荡,令同机旅客侧目,也扰了老衲的心境。很难想象,一群刚刚丢盔弃甲的败军残将,还有这么高的兴致,购物戏牌,全不耽误。这伙蓝衫有一点真让人佩服,即脸憨皮厚,笑骂由汝,定力无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对此,以坚忍刚强闻名中土的猪汶川先生必会自叹不如。
两天后,在安曼雇的司机穆罕默德告曰:“你们中国队跟我们踢了场球,1比0赢了。”停了会儿,他问:“这是你们国家队吗?”老衲立答:“不是。”老衲心中,国足已于20余年前翘了辫子,如今墓木已拱。何时还魂?自打看到这帮蓝衫太岁,老衲明白,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2009年1月25日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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