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林副统帅魂归蒙古温都尔汗后,中土的肃杀气氛一时见缓,遣戍充边的人们纷纷被放还回京,空落落的京城里一下子又喧闹起来。我随爹娘从东北边地回到了京师,父亲回京的头等大事是把我塞进学校插班念书。于是,我扔下了锄头把,又过起了“小呀吗小儿郎啊,背起那书包上学堂”的无忧日子。
刚进城,父母等待分配工作,挤在东交民巷一家老法国医院改的招待所里,一家一间病房,子女住集体宿舍。男宿舍是个仓库改的,四下透风,里面支了十几张简易行军床,白被子白床单白枕头,每晚,众秃里面一挺尸,跟太平间一模样。宿舍里,人来人走,老三届的居多,或海疆荒漠大兵,或晋南陕北插青,或黑龙内蒙农工,年纪不大,个个走南荡北,经历坎坷,晚上灯一黑,驴嗓马牙骡子嘴,神吹海哨,你方唱罢我登场,如驿站的马号一般闹腾,常常一觉睡来,日上三竿,号里的侃局还在尾声,侃爷们人虽已睡死,但象渔船甲板上的鱼,神没了,嘴还在张合,继续述说着昨天的故事。
马号里,唯有一匹最静。有家人,晚年得子,膝下两皮猴儿刚上小学,爹娘上班,无暇照应,于是从京东朝阳请来一位远房表弟,帮忙操井臼,持门户。表弟初中毕业后,称病在家,说是高血压,一激动就晕菜,昏天黑地,因而免了郊区插队之苦,悠哉游哉地在城里待业。马号里的众秃过去是京西一个院儿的,虽非深交,也有乡谊,见面呼名叫号,唯对这朝阳表弟,大家有点见外,给起一外号,叫“孩子他舅”,简称“他舅”,久而久之,没人再记得他的大号。
他舅,胖腮、泡儿眼,白乎脸儿,去皮土豆一般干净,一笑腮帮子上两酒窝儿,身材五短,脚下一双“白边懒”,蹭着地走道儿,跟蹄掌儿没钉结实似的。晚上回马号,脸上总腼腆地挂着浅笑,脱成光板脊梁,白格森森地一身懒肉,滋溜钻进被窝,饶有兴致地听这帮侃爷放狼烟大话。老实讲,哥儿几个也没拿正眼瞧他,觉得他的见识不过眼前那二晌地。再加上给人带娃儿,男保姆的干活,叫人觉得有点挼(音rua,北京土话,弱,窝囊)。
他舅敬业,接孩子做饭,一点懒儿不偷。我跟他一起东单菜市场买过几回菜,到点儿一准往家赶,从不耽误,就算脚下瞅见一大鼓钱包,都来不及弯腰。走廊里常看他忙里忙外,洗米择菜,擦桌子拖地,他看的那两皮猴儿,喷着鼻涕泡儿,精淘,让他天天追屁股后边吆喝,比幼儿园阿姨还费神。北京地面上,我再没见过比他舅更“沪”的男人。
我天天骑车上学,走东交民巷,过新侨饭店,同仁医院大门口穿崇文门大街,末儿了,钻进后沟胡同,进一座雕砖的大宅门,就是我就读的这家学堂。门内,四下错落着百多年历史的灰砖建筑,高矮相间,中西合璧,古韵盎然,迎面一栋大洋房子,是北京乃至华北地界上头一座教堂,曰“亚斯立堂”,美利坚人建于1870年,义和团攻打东交民巷那会儿,一把火给点了,败阵的清庭又拨银重建。这几年,枯木发芽,焕然一新,克林顿两口子、坎特伯雷大主教都曾来此做过礼拜。
这学校有来头。十九世纪下半叶,美国基督教的卫理公会在北京东城建下同仁医院、妇婴医院、汇文中学、慕贞女中、护士学校、汇文大学(后并于燕京大学)、汇文神学院(后名北京神学院)等等一系列。早年间,京城里一提汇文、慕贞、贝满、育英四大教会名校,无人不晓。我上的这学校即慕贞女中的后身,建国后改名女十三中,我入校那会儿,又去女字头,易名为一二五中,半个“二百五”,越改越不提气。但这学校出了几个给它提气的人,诸如眼下女界二杰,女大吏刘延东和女谐伶宋丹丹都曾就读于此。七十年代,中央台《新闻联播》发轫时的播音员李娟也出自这里,她端庄的仪态给母校挣足了面子。
我的班主任是教数学的,中国科技大出身,对学生尽思极心,是幼、小、中、大给我开蒙授业老师中叫人印象最深的一位,去过他家几次,郭沫若、于立群写给他的手迹条幅挂满了几面墙,我们由此猜他家是蜀中望族。我们毕业后,他去给大算师华罗庚当了助手。再说同学,我上的是高中部,当时的高中,刚被邓大人恢复,尚在试点,若大京城,设高中的中学掰指头数的过来,班中自然都是好学生,千挑万选进来的,猫般的乖,当时盛传毕业后可考大学,大家那股认真劲儿,相思妹妹给情哥哥绣荷包都比不了。
我上小学时,赶上文革,打那时起,就没正经念过书。边域半耕半读,冰天雪地,愁山闷海,苏武牧羊般地苦熬。没曾想,否极泰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昨儿,我还躺在牡丹江畔的地头上望呆,今儿,竟一屁股坐在京城这窗明几净的学堂里念起天书来,比梦还梦,用古人的谑词形容,“势不知有无”,用白话讲,就是忘乎所以,以致感觉不到裤裆里的“小弟弟”尚在否。这话也对,一糙老爷们儿,舔着脸来上这百年女校,温柔乡里,乐没了“势”,正合人家那边的路子。
可没几天,“势”的感觉又回来了。
一礼拜六,正上数学课,塞因、克塞因,突然,教室的门“咣”地一脚被踹开,横着膀子闯进两小地痞,说是要找人算帐,全班给震住了,鸦雀无声,老师陪着十二分小心,息事宁人地告他们找错地方了。两泼痞见没人敢惹,愈发猖狂,走进班里,东踹一脚课桌,西踢一脚讲台,骂骂咧咧,如入无人之境。
文革乱世,这事儿不新鲜。可咱一耪大地的,乡下刚进城,哪见过这阵式?塞因、克塞因没听明白,脑子一团粥,正在着急,看有人裹乱,还欺负到老师头上,不禁恼羞成怒,大嚷一嗓子,让来人滚出去,让俺接着听课。两狂痞一楞,见有人敢炸刺儿,遂指着我叫板:“怎么着?那孙贼,你丫活腻歪啦?有种你丫出来!废了你丫的!”我一听,热血喷头,当着大家的面儿,脸儿有点挂不住,老师一把没拽住,我腾一下冲到操场。两坏枣已拉开架式,谢天谢地,瘦的跟没长毛的鸡似的,见我出来,脏言秽语一通海骂,激的我是七窍生烟,要不出了这口恶气,怕要步周瑜都督的后尘,金疮迸裂,一命呜呼。于是,奋出东北扛大包的劲儿,轮圆了,一大耳贴子照那痞子的孤拐(北京土话,面颊)抽将过去,脆然有声,那厮毫无防备,陀螺般打了两旋儿,半天找不着北。等醒过神来,捂着脸,打着踉跄撒腿就跑,带着哭腔地叫:“你丫小兔崽子等着,今儿不把你丫花了,我他妈就不是人!”我正象得胜蟋蟀般地荡漾着豪情,身后同学的一句话让我如冰沃顶:“留神,这小子不是善茬儿,他哥黑着呐,大牢里刚出来。”
再往后的课,啥没听进去,心里七上八下,班主任下了课没走,一直守在教室门口。不久,来了几个人,腰里揣着家伙,把儿支棱在外面。班主任急忙迎上去,在操场里久久地跟他们交谈,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走人。放学时,班主任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回家路上,我心头象吊一大哑铃似的。
晚上马号睡觉。他舅看出我有心事儿,我就势向他一倾愁肠,他听完我的故事,跟抽了大烟似的,莫明其妙的兴奋起来。我这儿苦着脸,他那儿咧着嘴乐,听我说事儿还没完,眼睛象炉膛里烧到煤精般爆燃了两下。我只当这位面瓜没听过这种热闹,跟听马号里这帮侃爷的故事一样新鲜。随后,我闷头一觉,恶梦连连,刀光剑影,血丝呼啦。
他舅每礼拜天回朝阳的家,晚上回来眯觉。这天晚上,马号里再见到他舅,他脸色焕然若八月的桃儿,刚打过鸡血似的。之后的十分钟,我直怀疑自己受了刺激得了幻听症。他舅告我,他已到“一二五”踩过点,也跟他朝阳的弟兄们打好了招呼,随时听信儿准备接应。说打明儿起,他要天天护送我上学,直到事儿了为止。看我满腹狐疑,他把褥子徐徐掀开一角,下面赫然一根铁棍,尺把长,暖气管子锯的。
照他舅的说法,他住的那地界儿,全是国营大厂,民风彪悍,青少打架是家常便饭,若赶上群架,他常挥着这根铁棍冲锋在前,在他那圈儿里颇有威名。我问你那血压?他舅说,别看他这血压成天忽忽悠悠的,一碰上打架这等大刺激,吃了降压灵一般正常,恨不得天天有架打,好把高血压去了根儿。
第二天起,他舅跨界,兼顾保姆、保镖两行。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先把两鼻涕泡儿送到台基厂的东交民巷小学,再接着把我送到一二五。看架式,他舅真是个镖行里手,“白边懒”换成了球鞋,铁棍顺在袖筒里,他等在胡同口,让我推车进校门,告我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扔了车,撒开鸭子往他那儿跑,若对方亮出刀,就护肋,若亮出棍,就护头,跑到他跟前,别停,接着奔东交民巷里钻,剩下的,都归他打理,还指着胡同口对面的同仁医院:“守着医院呢,死不了人。”
溜溜一星期,他舅每天为我走两趟镖,风来雨去的,有他往胡同口一戳,跟燕人张翼德横矛把在长坂桥上一般,叫人心里踏实。心说了,他舅在,玩闹儿再来课堂搅局,我还招呼他吃大耳贴子。托他舅的福,安生日子又回来了。后来,在我再三坚持下,他舅才不情愿地停了镖,重归他的保姆老本行。从此,我把他舅当成了哥们儿。
高中毕业时,邓大人下台了,大学黄了,同学多去京郊插了队。马号也散了,各奔东西,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京西海淀,他舅回了京东朝阳,中间隔了东、西两城,从此断了音讯。一晃三十多年了,还真有点想的慌,也不知他舅高血压去根儿没有?
2008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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