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所欲和施于人

刘忠世

孔老夫子有句名言，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一句，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人们认为，这两条即是儒家的“忠恕之道”。这是两条处理自我喜好和他人需求的关系的重要的伦理原则，也是更广意义上的交往规则。在今天，它们仍然有其重要意义，而且也确实得到今人的重视。不过，对当今的社会生活来说，仅仅有这两条，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在处理自我喜好和他人需求的关系时，还需要一些更为基本的前提。

我想先从本人的饮食偏好说起。本人天生不吃荤腥，尤其对鱼，极为反感。且既非信仰原因，亦非食之过量所致，乃天生的素食主义者。于是，对于我和喜食荤腥者之间，己之所欲和施于人，就不能够简单的推己及人。首先，按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规则，如果由我来招待客人，那么，我不食腥，也就不能让客人食用腥味。这显然不符合待客之道。所以，我应该根据客人的饮食习惯，该用腥味食品招待时就用之。其次，是否可以按照另一条原则，“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喜欢吃腥的朋友招待我时，也要求我和他一样，非吃腥不可？这恐怕也是让我所难以接受的。由此可见，在自我喜好——己之所欲和施于人的关系中，存在着多种不同的内容，不能一概而论。

孔子的这两条原则，是建立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逻辑之上的，“能近取譬”，就有这个意思。某些时候，这种推论是有道理的，也是有必要的。在许多情况下，自己不喜欢的，确实不能加之于他人，例如，自己不喜欢他人奴役自己，那么，推己及人，也就不能奴役他人。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许多时候，人们又无法断定自己所不喜好的事情，他人是否也不喜好，或许，就像我不喜欢吃腥一样，别人却恰好很喜欢吃。那么，我们又如何断定己所不欲之事，他人是否也是不喜好？显然，仅仅根据“心同此理”，是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的。我、你、他都是人，但是，每一个人又都是独特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代替他人做出判断。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于是，为了了解他人的喜好，只有首先征询他人自己的意见。我如何能知道别人不是像我一样不喜欢吃鱼，只有通过别人自己的意思表示；别人如何能知道我不吃鱼，也只有我来告诉他们。所以，对于个人喜好的选择，只有个人自己具有首位选择的权利和必要。

由此，我们就可以得出另外的两条规则：“己所欲，勿施于人”和“己所不欲，施于人”。这两条规则，正好与孔夫子的两条规则相对应，组成了四条规则。只要具备了相应的前提，这四条规则可以同时成立，对于处理现代人际关系而言，它们各有意义，可以起到互补的作用。这个前提就是每个人（当然是理性人）是自己喜好的决定者，每个人在为他人提供帮助时，都需尊重他人的意愿。

分而言之，又各有差别。（1）“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想要他人接受我们的意见以前，这是应该首先考虑的。我们自己不喜好的，在未征得他人同意的情况下，是不能加之于他人的。这一条，对于权力的掌握者，尤其重要，它应该是对强者的约束性规则。当年孔夫子提出这一条“戒律”，似乎就是针对那些国君公侯们说的，因为，对庶民百姓而言，“施于人”的可能几乎为零，所以也无需劝诫。只有那些大权在握的人，才经常的将自己所不喜欢的事情，强求他人去做。但对这些人来说，要做到这一条实在是太难了，例如当子贡说“我不欲人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时，孔子便说，“赐也，非尔所及也”。子贡这样的儒家贤人尚且难以做到，其他达官贵人们可想而知。几千年的历史中，多的是越是“己所不欲”，越是要“施于人”。由于此种状况，使得孔子的教诲显得格外重要，所以古往今来的许多思想家们都忘不了从这一规条中吸取营养，也不厌烦继续宣传这一思想。然而，这除了证明当时的社会结构使之难以实现之外，也表明其本身的缺陷。（2）己所欲，施于人。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一条说的是，我们自己要成功、通达，也要使别人成功、通达，扩大言之，就是，有利益应与他人分享，自己所喜好的也应该给予他人。在孔子那里，这一条也应当是针对有地位的人说的，或至少是针对想要获得权势、地位者而说的，在古人那里，还有“达则兼济天下”，也属这一思想。在古代，相对于那些丝毫不关心民众疾苦的人，相对于那些踩着别人向上爬的人，相对于那些“过河拆桥”的人，能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实在是难能可贵，故而孔子把这种人叫做仁者。对于当代人来说，这一条也仍然有存在的必要，它不仅在广泛的领域是一条重要的道德原则，它与市场社会的合作原则也是相符合的。在市场竞争中，理想的境界是双赢，既不应是你死我活，也不应是两伤俱败，尽管后二者都是可能的。但即便如此，己所欲而施于人，也是有限度的。（3）己所不欲，施于人。与孔夫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相反，在某些情况下，需要的是“己所不欲而施于人”。这同样是必要的道德原则。这要看两种情况：一是要看“己所不欲”者为何，即是将什么施于人；二是要看他人的喜好是什么，即他人是否接受所施于的。在实际生活中，“己所不欲”者，经常是他人之所喜好，就像我所不喜欢吃的鱼，却是世界上包括孟老夫子在内的绝大多数人所喜欢的，对我以及像我一样的不喜欢吃鱼的人来说，总不能不给喜欢吃鱼的朋友鱼吃，更不可能禁止他人大啖其鱼。这种情况，实在太多了，张三不喜欢吃臭豆腐，李四恰好非常爱吃；一些人不喜欢运动，而另一些人却喜欢跑跑跳跳。前者不应限制后者，而后者也不应强求前者。诸如此类，尽管似乎是生活中的小事，但在人际关系方面，却是道德的通理。（4）己所欲，勿施于人。这一条，似乎是中国古代所完全没有的，尽管古人的“己欲立而立人”是很高的道德要求，但却需要加以限制。事情并不像许多人所理解的，为了他人的利益去帮助他人就是道德的，在许多情况下，“己所欲而施于人”，就可能是不道德、不合理的。我经常听到乡镇挂职的朋友抱怨，那些农民真保守，明明是为了他好，可他就是不听你的。我们都会更经常的听到父母们对孩子说，也听到教师对学生说，都是为了你们好，于是就不顾孩子、学生的实际成长需求，要求甚至强制他们去完成家长、老师的目标。“努力吧，为了考重点，老师总是这么讲”，在老师那里，他确实是真心为了学生好，就像许多父母打孩子总是说为了孩子好一样，甚至那些把孩子毒打致死的家长也总说是为了要孩子取得好的成绩。家长、老师的影响还属于微观领域，而那些崇奉高远理想的领袖式的人物，其影响的范围就涉及到宏观的领域了。在许多领袖式的人物那里，往往有人抱有十分美妙的宏大理想，尽管其理想在形式上可能很美好，但是，一旦他运用所掌握的权力和个人的魅力，将个人理想强加于社会时，就有可能带来适得其反的后果。历史上以强力推行政治乌托邦的事实，已经证明，在某些条件下，必须奉行“己所欲，勿施于人”的原则。也许人们会说，孩子、学生、普通民众，都不清楚自己的真正利害之所在，因而需要家长、老师、领袖人物给予教导，有些时候，这种教导确实必要，因而有了“己所欲而施于人”的存在空间。如前所说，这必须有一定的限度，应该以他人的真正的、长远的发展为目的，而不应以自己的利益为目的，尤其应避免那种在为了他人的外表下的自我利益目标。而且，“己所欲而施于人”不应是诱骗的、强制的，必须是他人自愿的，对理性健全的人来说，尤其如此。英国作家劳伦斯说过，对一个人是毒物的，对另一个人可能是美味。学者艾德勒也说：“一个人的食肉会是另一个人的毒药。”（《六大观念》，第70页，三联书店，1991）究竟是美味还是毒物，只有个人自己知道。更何况，即便是美味，被迫吃下去，也会变味道的。

概言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条，缺少对他人与己不同的偏好的考虑，所以，需要“己所不欲，施于人”作为补充；而“己所不欲，施于人”又缺少推己及人的“同情”，因而需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约束。“己所欲，施于人”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考虑到了利益分享，但也缺少对他人偏好的尊重，故需要以“己所欲，勿施于人”加以限制；但如果一味实行“己所欲，勿施于人”，则将走向极端的利己主义，所以，又需要“己所欲，施于人”作为补充。而在这四条原则之上，或者说是作为这四条原则的前提的，应该是对每个人的独立自主选择的充分认可。道德生活中的助人与互助，乃至整个社会生活中的相互关系，必须以理性人的自我判断为前提。

（2001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