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助，不能以损害尊严为代价

——关于慈善捐助的一点想法

 白沙河

 若不是最近被纷纷议论的湖北襄樊受助大学生因“不知感恩”而被取消受助资格一事，我几乎将大脑中那幅画面遗忘了。

 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期，高校学费开始大幅度提高，“贫困生”这一词汇也随之流行，捐助活动出现。那是暑假后新生入学时，电视台不断播出捐助“贫困生”的新闻，我也是一边看，一边心生同情，也赞赏那些“爱心人士”。突然，一个普普通通的画面深深地震撼了我：整个电视屏幕上，是一双穿着破旧布鞋的脚，正在轻轻地、不停地向后移动。我知道拍摄这一画面的记者的意图，是为了让观众了解“贫困生”的贫困状况，以激发他们的同情心——这被叫做“爱心”。然而，我却从这幅画面中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那就是尊严的被漠视，是自尊心的被蹂躏，是对人格的践踏。在那双破旧的布鞋和局促不安的双脚上，站着的还是一个挺胸抬头的青年吗？在那年轻的躯体中，分明是一颗屈辱的灵魂。果然，当记者的镜头移到那男生的脸上时，我看到的是低垂的头和羞愧的脸！当时的我，感到的是悲哀，不是为那位穿着破旧布鞋的“贫困生”，而是为那位“充满爱心”的记者。

捐助是一种善行，襄樊市的19位女企业家慷慨解囊，值得大加赞赏；捐助者希望受助者能有感恩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尽管这让捐助行为的道德价值大打折扣。但是捐助者和捐助活动的组织者，是否想过，“要让受助者有尊严地接受帮助”？也许他们并未完全忽视，例如他们注意到了“贫困生”心灵的脆弱、孤僻，注意到了“贫困生”极端自尊而又自卑。然而，组织者们搞起了规模不小的捐赠仪式，还有不少领导到场，受助的学生们被叫到台上发言以表达感激之情，伴随着《感恩的心》的音乐跳集体舞，此时，就像捐赠的主题所示，是“感恩的心”，至于尊严，很难说已经被考虑了，更不要说首先被考虑。

请听一听“贫困生”自己的感受：一位受助的“贫困生”说，见面会当天，总工会的领导要求大家介绍自己的家庭和学业情况。主动发言的同学不多，两个发言者之间的间隔时间有3到5分钟，越到最后，沉默时间越长。“好几个同学说着说着哭了，一名女生当场放弃了资助。”
    另一位“贫困生”直截了当地说，那种集体舞，也许能让资助的女企业家感到欣慰——当时，台下的家长与资助者，许多双眼睛泪光闪动。但对这群贫困的孩子，这是尴尬，是自卑，甚至屈辱。

学生的哭，可能有感动，但不敢说没有屈辱；而那名当场放弃资助的女生，则肯定与无法忍受有关。这是去年的事情。可能会伤害到受助者的自尊，在今年是否会受到有关人士的注意呢？从今年捐赠仪式现场的新闻照片看，一切仍如其旧，就像一名学生回忆去年的情形那样：“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会议厅，这么多时髦的阿姨，这么多的领导。”不仅受助者的尊严问题没有被考虑，而且还多出了不知感恩的批评。

受人恩惠，应当知道感恩，即便是现代人仍需遵循的基本道德原则之一。然而，对于现代人而非古代臣民来说，在价值排序上，人格尊严的价值要远远高于任何财富的价值。且不说恩惠的大小如何，就算是“恩重如山”，也不能要受助者弯腰低头去接受，不能以损害受助者的尊严为代价。反过来说，如果捐助有可能损害受助者的人格尊严，那就应当认真检讨一下这种捐助的道德合理性程度。而对于受助者来说，如果因受助而需要损害自己的尊严，那么，这种资助不要也罢，就像那位女生那样。记得一位伟人曾说过，嗟来之食，吃下去是要肚子痛的！

至于那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的舞蹈动作，让我想起数十年前在小学课本中学到的不知是哪位文人的诗句：透明的杯子里斟满了酒，我双手高高举过头，祝福伟大……。从这种带有宗教色彩的动作中，似乎可以感受到，匍匐在地的臣民们，正在接受来自上天的阳光雨露，正在沐浴浩荡的皇恩，正在祈求上苍的保佑和神灵的眷顾。

人们或许会说，尊严值多少钱？尊严能当饭吃？尊严能代替学费吗？这样的问题，确实让人无法回答，其实也无需回答。因为，尊严本来就不是用来换饭吃、换钱花的；因为，让人失去尊严的重要原因，就是贫困，尽管贫困不是唯一的原因。但贫困却不能作为放弃尊严的理由，更不能成为被剥夺尊严的理由！

当然，尊严的问题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而不再是根本想都不想的“劳什子”。例如，襄樊那些受捐助的学生说：感恩就是努力活着，自然而有尊严。还有云南普洱地震灾区的一位叫白春艳的“贫困生”，面对摄像机的镜头，总是带着微笑，尽管她也会为将要放弃上大学的机会而流泪，但她是背对着镜头流泪。也许，那是记者有意识地避开了她流泪的情景，而不是“以爱的名义”，将他人剥得赤条条的！

（2007-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