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行之重
(2021-11-30 07:59:25)
标签:
文学原创情感生活文化追忆 |
分类: 散文空间 |
本文发表于《江城日报》2021年12月14日副刊,向编辑老师致谢!
大夫说,祖母的胆囊里长了石头,需要动手术。这是老家的四叔在电话里告诉我的。许是怕我担心,挂断电话之前,他又补充说只是一个小手术,用激光把石头打碎即可。听起来确实不难,至少不用开膛破肚。
手术很成功,可是大约一个月后,祖母还是走了。因为结石太大,术后的碎石像泥沙一样淤满了胆囊,根本排不出去。不得已还是动了刀,摘除胆囊。没了胆,祖母对于食物的排斥反应激烈,即吃即吐,加上年事已高,最终耗尽了元气。
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外地,刚通过公务员招考,正是踌躇满志。我总觉得,祖母的离去与我关联甚深。由此,每每想起她,我便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说到底,祖母是因为一颗石头过世的。这些年,有意或者无意间,我常会问不同的大夫关于胆结石的成因,也得到了很多不同的解释。祖母一生饮食寡淡,不存在高胆固醇饮食,而且她身体偏瘦,没有寄生虫,又十数年未曾服用过药物,所以促成结石的原因大约只能是胆道梗阻。
说到梗阻,这个我在行。
在故乡的那些年,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花一个上午的时间,阻断一条河流。我从河里捞起大大小小的石头,沿着村西那条无名河分汊的地方,选择偏细的支流截断。大石起墙,小石补洞,两岸青蒿与河底的碎石泥沙填缝。虽然仍有渗流,但终究因为来水少而逝水多,不出一个小时,河流便干涸了。
我拿着掉了漆的土黄色搪瓷盆,或者拎着黄白色杏条筐,沿着干涸的河床捡鱼。我捡鱼的时候,一群翅膀系了红布条的鸭子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捡大鱼进盆,它们捡小鱼进肚。
我经常捉鱼,因为祖母喜欢吃鱼。不过,祖母不喜欢我这种捉鱼的方式。她说,把河水堵死,河流也就死了。虽然方便了抓鱼,但也造成很多小鱼因为离开水太久而死去。如此反复几次,以后便没有鱼可捉了。祖母没读过书,但她的这段话与我后来学到的成语“竭泽而渔”是异曲同工的。
我说,以后再不拦河捉鱼了。祖母信了,含笑吃了一顿酱焖河鱼。但其实我是骗她的。那以后,我仍然以阻塞河流的方式捉鱼,只是我不告诉她。她若问起,我便说是用石头砸的,或者用小发电机电的。我觉得她信了,因为她信我。
祖母走后,我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或者未来还将有第二个甚至更多个十年时间,去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其实也不用刻意去回忆,它们就像是从我筑起的那道堤坝下管涌而出的河水一样,从未干涸,在我的脑海里。我用这些记忆中的细枝末节拼凑了一张统计表,一百次,只少不多。是的,我在那条支流上反复截流了至少一百次。后来,这段记忆突然断了。因为一场洪水,河流改道,那条支流被彻底淤塞成滩。
多少次梦回,那条支流还在,我也依旧重复着截流与开流的动作。同样的,我也时常梦见那颗梗阻了祖母胆道的巨大的石头。我没见过它,它被大夫用手术刀摘除了。但我知道,它始终仿佛一堵无形的无法逾越的高墙梗阻在那里,就像那条支流梗阻在我的记忆中。
我用石头反复梗阻了一条河,命运用石头永远梗阻了祖母的生命。这算不算是因果报应?我梗阻一条河流,只是为了捉几条鱼吃,并无更大的恶意。我相信,那些曾活在祖母体内的微生命也只是为了一口吃食,它们抄袭了我捉鱼的方式,在祖母身体的长河流经胆囊的支流里捉几条鱼,改善生活。但它们抄袭得不全面,只学会了截流,却忘记了开流。没错,我愿意怀着最大的善意相信,它们只是忘记了开流。但不管怎样,河流死了,祖母也不在了。
的确,我将祖母的离世与我拦河捉鱼因果联系,实在有些牵强。但事实上,那颗石头的形成,与我脱离不了关系。
一颗石头,要经过上万年的时间,才能沉积而成。这是常识。而祖母却只用了不到八十年时间。她是怎么做到的?多年以后的此刻,我似乎突然就想明白了。时间对于世间万物而言,似乎是公平的。但那只是相对的公平。同样的时间,有人度过的是一天,有人可能过度了几个世纪。就比如祖母,她一生含辛茹苦养育五个儿女,她在本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每一天每一刻又殚精竭虑,节衣缩食,抚养我整整十八载寒暑。她一直在奔忙,尤其是晚年时候,每天有八九个小时的时间都在蹬那架缺了机油的草绳机。咯吱咯吱的声响从早到晚,很难辨别出哪些来自老化的机械,哪些来自老化的骨骼。忙碌一天,可以编一捆半草绳,卖七块五毛钱。
如是十八年,何尝不是千年万年。而那些不服老却终究老去的血液和意志深深沉淀,如她的性格一般,坚硬成了石头。
那是怎样的一颗石头?我看不见它,但它就压在我的心头,像压着一只猴子的五行大山。那石山上也有葳蕤的树木、淙淙的溪流和黝黑的沃土,有破土的犁铧和袅袅人间烟火。
我移不开它,便只好在那五行山上辟一块田,盖一间草房,置那台草绳机于房下。余生,机声在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