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走的那天。正遇长安城的第一场雪到来。

我站在中景宫的台阶上眺望远处，平安安静地站在我的下方，我其实是想看她的，却莫名地竟是不敢。我想可能是我怕自己忍不住，又想将她强行留下。

雪花大片大片地在高空片旋转然后降落，有一些轻轻拂过我的睫毛，留下细微的小颗粒珠子，那几丝湛进肌肤里的凉意，在这个平安要离开的冬天里显得比以往任何的冬天都冷。我一直那样地望着雪白苍凉的天空，望得眼睛酸疼也不想动，睫毛上越来越多的水珠子渐渐化成水，凉意透进眼眸，冻得人直想落泪。我终于微不可觉地抖了一下，那么弱小，却还是被身后的梁公公觉查，他靠前一步轻声唤我：“皇上，四郡主还在等你呢，这天寒地冻的……”

我嘴角动了动，想要说话，却忽然觉得特冷，冷得我一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明明披着狐皮大氅抱着暖炉，可我就是冷，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从心脏深处溢出，慢慢地浸透到每一寸肌肤，直达骨髓深处。

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四下里本是站着的人忽然都朝我跪了下来，连平安也没例外。我知道她并不是因为怕我，事实上，平安她从来就没有怕过我。可是她却还是下跪了，尽管理由与其他人是那么的不同。

那个瞬间，我才恍然明白，为何那么多年，她心心念念的一直想要离开皇宫，甚至与青灯为伴也甘之如饴，只要能离开我。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她要离开我的原因，只是我太早就学会了自欺欺人，所以一直装做看不到她眼睛里，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可是终究还是看到了……

我笑。挥挥手，说：“你走吧。”

平安于是叩谢，声音无波无澜。

平安谢皇上恩典。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平安，听到平安对我说话。那个我倾尽一生的力气去爱的女子，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离开的身影那么固执坚定。

年轻的时候，我以为不论如何，她终究会是我的。可是最后才发现，我未真正拥有过那个女子。

平安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平安谢皇上恩典。

可是她不知道，如果可以，我多么想，多么想，永远也不要给她那样的恩典。

大雪一直下了一月有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探查不到对外的一切信息，派出去的暗卫像是凭空消失。整个世界于我而言，就像那一场送走了平安的雪，苍白到令人不想去接触半点零星。包括那些我身边最受任信的被派在平安身边的暗哨。

那段时间里，自从平安走后，我总是寝食难安，平日里批折子亦总是心绪不宁。就这样恍恍忽忽地去过去了三月。

大雪未停，梁思晨带回不好的消息。、

我安排的暗哨和平安都已经死在风雾林的悬崖边。

我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很久。目光一直望着手里那只普通的茶杯。这是平安走后，我从她的住处里拿走的唯一一件物品。

很小的时候，她曾拉着我的手，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曦哥哥，平安长大了，也要像月姐姐一样，嫁平凡却不平凡的男子。

平安喜欢普通的生活。她只想嫁平凡的丈夫，不需要有权势与钱势，只要能养活她与他们的孩子。不要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是她的家族注定了，她家的女子都不可能会有那样平凡的人生，所以为了弥补那种缺憾，她的平安苑里，有大部分的物品，都是东门大街上，向寻常百姓摊贩购来的。

我微微松手，然后杯子落地。清脆的破碎声没有让底下半跪的梁思晨有丝毫撼动。

我动了动唇，终究还是问了，声音瞬间嘶哑得像是好几天没有喝过水：“谁做的？”

梁思晨走后。我屏退了宫女太监，一个人慢慢地穿过御花园，穿过紫竹林来到平安年幼时进宫暂住的竹楼前。

天空又下起小雪。我眯着眼，一直望着那幢隐在竹林里的小楼，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想要走近一些，却忽然发现脚步凝重得无法动弹。内心莫名地悲愤，似有业火在灼烧心脏一般，气血翻滚，然后就觉得唇边有浓重的血腥味溢出。

梁暗从阴影深处掠出，急切地要给我输真气。我狠狠地推开他，只是望着那幢竹楼，恍忽间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我站在这里望着竹楼里的平安，平安站在竹楼里望着明亮苍穹里的大雁，兴高采烈地喊：“曦哥哥，我一定要向大雁一样过自由的生活~~”

“平安……”

而那时候，那时候，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似乎是——

平安，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让你过上你想要过的生活的。

那个时候，我悲哀地没有发现，只要我一直站在太子的位置上，就永远也不可能让她过她想要过的生活。

“平安……”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像狐狸般眯着眼，甜甜地叫，“曦哥哥，你可以带我偷偷地溜出去看花灯吗？”的小平安。

那个带着绝望神情，恨恨地对我说：“梁思曦，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平安。

那个神情淡漠，声音平波无澜对我说：“你永远也学不会真正爱一个人的真谛是什么。”的平安……

那个从未真正属于我的平安，她死了。

竟然就那样死了么。

我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明明还没有打算彻底地放手……

紫竹林里那么冷。我倚坐在竹林边，望着竹楼发呆。

梁暗在身边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张便笺。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呆了呆。然后想笑，却不知道，眼泪在何时成灾，细细密密地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连那句话都模糊了。

笺上只有一句话，那是我最熟悉的，平安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