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另类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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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 1976年生,江西瑞昌人,警校毕业,从警五年后赴外做体育编辑九年。2012年曾任《天南》执行主编,现为铁葫芦图书文学主编。著有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随笔集《寡人》和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2012年入选《人民文学》杂志“未来大家TOP20”。
■我的世界是心生的。我渴望有天能超脱自己,飞出自己。变得更公平。
■我处在一个奇怪的结果里。我写的是世上最无聊最慵懒最绝望最不振作的事,但我自己却辛勤忙碌,有如劳模。
◆作家自述
我容易在光明和温暖里看到更大的虚空
我的人生充满逃避性,就像河流遇阻,走不通,就会改道。我不适合当警察,但高考分数恰好只到省专线,那里只有一所警校等着我。
我在县城当了五年警察后,不能忍受小城那种由逼仄带来的压抑,跟着火车外出务工,在郑州、上海、广州、北京等地做体育编辑。我跳槽频繁。
在我32岁时,单位领导甲乙互为制约,就像央视的新楼,上边扭成一团,下边便出现自由的空地。我在那空地里无所事事开始认真写作。此前大概有六年,我广泛阅读余华、昆德拉、加缪、卡夫卡、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是我凭借个人兴趣选取了这些作家,这些作家也决定了我。我第一本短篇集《灰故事》充满对他们的模仿。
2007年,我偷偷写了不少,一次饭局,当人家向一位作家介绍我也写作时,我满脸通红。2010年我34岁,才开始有发表,第二个短篇集《鸟看见我了》也出版,我才自如了一点。如果从18岁开始计算,我生活了8年,系统阅读了6年,这个积累应该还可以。
写作应该是生活的镜子。我可能是情感上的色盲,更多从坏的角度去考虑。我写作反映的也基本如此。这可能和我身体一直不好以及经历接二连三的挫败有关系。
从18岁开始,我在高考、恋爱、工作上接连失败,心如天鹅,命如土狗。
我暗恋一个人八年,只见过她四五次,通电话三四次,其余时间都处于一种躲避当中。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以躲避的方式,而且忠诚很多年。
因为这些事,我喜欢独处,喜欢自我思考自己编排一些事。并不太听命于世界已存的道理。我的写作应该照射出我生活的本真,包括我怎么想象。
有人劝我,让我要写光明的温暖的,但至少在目前还很难做到。我容易在光明和温暖里看到更大的虚空,有时我觉得痛苦和绝望反而有实感。我感触得到,它就是实在的。我感触不到的,比如和母亲相拥而泣,就不去写。我很难想象我和父母会拥抱。
你可以理解我有一种能力上的欠缺,但我基本反映这种即使是欠缺的真实。
◎文并供图/李云雷
◆作家访谈
■写作可能是我的一种怨艾。“得不到”是我写作的命题。我写一个人行千里路,即将抵达时,猝亡
李云雷:你的作品与你的生活、经历、职业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我们从中可以大体看到你以前的生活世界,以及你对世界的观察与感受。但与很多人不同的是,你的作品赋予了生活某种意义或色调,或者说,你对生活有自己的独特视角或“独特的发现”。
在我看来,这种独特发现在于你写出了残酷的真实与诗意,这与你长期从事基层警察的职业有关,也与你的人生态度与写作态度有关。我觉得,你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无聊或绝望的时期,这样的经历让你将世界与文学都“看透”了,所以你才会有直面现实与冲决罗网的勇气。而正因如此,“写作”才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阿乙:非常感谢你的理解。我现在处在一个奇怪的结果里。即通过写作来反映自己所遭遇、所想象的绝望,自己却逐渐摆脱了绝望。写作将我拯救出来。我仍然不停从无聊之井汲取黑水,但我已穿上写作的圣袍。我写的是世上最无聊最慵懒最绝望最不振作的事,但我自己却辛勤忙碌,有如劳模。
我受使命感驱使,有时早上四点爬起来,有时熬到四点。一旦不写作,就会焦躁不堪。在这点上我和民间科学家、民间哲学家是一体的,属于意外发现自己的能力(哪怕是误会)后持续进入狂妄状态。我尊敬民科和民哲。每个人在内心对自我的树立都应视为成功。
李云雷:在“残酷”与“真实”这个层面上,有人会将你与余华、残雪等人的作品加以比较,但在我看来,他们的早期作品虽然以“残酷”著称,但更多是一种精神或叙述层面上的 “真实”,以抽象的方式写他们对世界的感觉。但你的作品却是来自于你的生命体验与生活感觉,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残酷”之于你的意义不在于叙述或修辞层面,而是世界给你的基本感受。不知你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阿乙:我所理解的世界正如你所说的这样。写作可能是我的一种怨艾。“得不到”是我写作的命题。我写一个人行千里路,即将抵达时,猝亡。我得不到我认为的爱人,也得不到我想要的世界,我便以为世界也如此。我常分析自己,我觉得自己很偏执。但是越来越多的事实在验证我偏执的理解。我很佩服哈金的《等待》,我写了很多无限接近而最终崩塌的事情,而他写了一个已经得到同样崩塌的事情。可能这是比绝望还绝望的绝望。
我的世界是心生的。我渴望有天能超脱自己,飞出自己。变得更公平。
■我一直在读国外小说。我相信一些更高的标准会促使我进步,主流期刊开始约稿让我受到鼓舞
李云雷:作为一个青年作家,你的成长是很特殊的,我最早读到你的小说是在《今天》杂志上,然后读到你的小说集,以后才在内地的文学期刊上读到你的作品。这和很多青年作家的成长道路不同,他们大多是先在主流期刊上发表作品,获得一定认可之后才出作品集。
在这里,我们可以谈谈你与主流期刊的关系,是否你作品的风格与主流期刊有一定的差异,使得你的作品最初无法为之接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现在能够被接受,是否说明你和主流文学期刊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阿乙:我只是所有写作里的一朵浪花。世界的写作在横向上充满多样性,在纵向上仍然充满可能性。
过去的主流期刊有点让我不安,因为我看到一些过于统一的作品,写乡村,写下岗工人,写妇女。即使是一些看起来比较前卫的作品,也会在某种廉价的价值观上重复。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觉得叶弥的《天鹅绒》和苏童的《古巴刀》就构成重复。当然他们之间不存在谁模仿谁的问题,但是在期刊和处于低位的写作者之间,存在着号召与模仿的关系。我并没有研究它们的方向与趣味,我一直在读国外小说。我相信一些更高的标准与要求会促使我进步。
我最早在内地的文学期刊发表是2010年在《人民文学》发表中篇。我到现在还活跃在圈外,仍然是陌生人,我觉得能发表和《人民文学》本身具有的开放心态有关。我现在也接到越来越多的期刊约稿,这让我受到鼓舞,也说明他们的门一直没关上。
■我不是在写侦破故事,但我热衷于侦破人心。我将自己拆为七部分,分别去写,让一个外地的我杀死了六个本地的我
李云雷:《极端年代》写的是一件“情人节爆炸案”,小说围绕这一案件,描述了不同人物是如何与这一事件联系起来的,像一个网状的结构。这部小说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杀人案》,在小说中,置于中心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案件中不同人物的反应,他们之间复杂的牵扯,以及最后在合力中走向不可避免的结局的过程。对这一过程的描述,显示了作家对人性的深刻认识,以及叙述上的细致把握。
但与马尔克斯小说“事先张扬”不同的是,你的小说是以“侦破”的方式不断逼近真相的,而与一般“侦探小说”不同的是,你侦探的是“人心”,在不断的旋转与推进中,展现了主人公的不同侧面。小说在生活中发现了戏剧性,请问你如何看待戏剧性与生活的关系?
阿乙:很感谢你对我的证明。在很长时间内我都被认为是一个犯罪推理作者,还神神道道地参加了一些交流活动。我不是在写侦破故事,但我热衷于侦破人心。我喜欢去提炼一个人最主要的特性,我喜欢将不同人的核心性格搁置在一起,让他们发生化学反应。海明威的短篇《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对我帮助很大,19世纪一些作家也在这方面提供了营养。
我不知道故事是不是你说的戏剧性?故事对我来说,就像干柴烈火一样,由至少两个性格各异的人冲撞而成。我越重视人物的性格,就越看到他们的可能性。甚至在生活中,我有时也拥有这种能力。有时能清晰预见到一些悲剧的发生。
李云雷:《意外杀人事件》是你很有代表性的一部中篇小说,这部小说围绕“杀人事件”写了不同的人物,这些人物都被一个“外地人”杀死,小说对“六个本地人”的生活有着详细的描述,他们的苦恼、纠纷和喜怒哀乐各不相关,但最后又与“一个外地人”紧密联系在一起,他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小说的叙述冷静、细腻,让人在一个大的视野中看到“意外”或非理性对人的生活与命运的影响,让我们看到了世界的荒谬与无意义。这部小说是否来自你生活中的具体案例?
阿乙:这篇小说起源于我故乡的一起案件。当时我在公安局上班,不停有报警电话打进来,说一个外地人杀了本地好几个人。我参与了围追堵截,后来去医院看死者。我看到一个死者胸膛上有干净的创口,就是一个小洞,我觉得他是活着的,但我走过去时毛骨悚然。我精神上在那时瘫痪了——我被无常捉弄了。我在想,这个人要是早出门几分钟或者晚出门几分钟,他就不会死。他早上吃油条中午打麻将,不知道自己会在傍晚死掉。我给当时的女友打电话,疯狂说我爱你,守护你一生一世。作为人世荒谬的一部分之一,后来我因为一件小事和她主动分手。
我不会记得那六个死者和一个凶手,在写小说时我进行了重新设计,我将我自己拆为七部分,分别去写,因此最后是一个外地的我杀死了六个在本地的我。我一直觉得呆在县城的我形同死亡,我解决了这些半死不活、痛苦的自己们。
■我是走了狗屎运才逃离开县城,而那个孜孜不倦、努力奋斗的同学却最终在病中屈死。我像是抢劫了他的理想
李云雷:在《1983年》、《两生》等小说中,你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因为某一原因而被极大地改变,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偶然性”的力量。在这样的小说中,不仅可以看到你对现实生活的描述,而且能够看到你对“人”生存状况的整体把握,请问你如何理解小说中“虚”与“实”的关系?
阿乙:我听过这个概念,但并不理解。我是野路子写起来的,很少接触文学理论。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对不对:我喜欢写那些眼见为实的东西,我喜欢写出来的字能给读者提供一个画面,看得见摸得着,但是我会对这些场面(句子)进行压缩和择选,我注意保持句子底下的张力。我想有些东西我告诉对方的是实物,但是对方自己在用想象配合。他所想象的就是我要达到的,如果他想不到我就会提示。我理想中的作品是,字面一行行,像冰面一样清澈,一览无余,每个字大家都熟悉,平白,易懂,但是在阅读过程中,冰面上起了浓雾。可能我们说的是两个问题,我会去多读点理论方面的书。
李云雷:我最近读到的你的作品,是发表在《人民文学》“青年作家专号”上的《模范青年》,这篇作品被放在“非虚构小说”的栏目中,我认为这篇作品对两个青年的人生道路及其对比的描述,具有一种深刻动人的力量,也让我们对社会变迁及其对人的塑造有一种深切的体会。这篇作品作为“非虚构小说”,是对现实人生经验的直接剪辑,请问在这一过程中,你如何把握“非虚构”与“小说”之间的界限与张力?
阿乙:这篇小说写了我本人和一个同学的半生遭遇,两条线,对比强烈。我当时想写,是因为我相信自己去往大城市起于偶然,我是走了狗屎运才逃离开县城,而那个孜孜不倦、努力奋斗的同学却最终在病中屈死。
我有时会做噩梦,我梦见自己仍然生活在县城,被亲情和人情看管着。我不喜欢县城。我每次从外地回到县城,都会看到那个同学,他哀伤没落的眼神会刺伤我。我像是抢劫了他的理想。
这些感触就是我认为是小说的地方,也就是虚缈的地方。这个建构于脑子里的理解,这种捉不住但是存在的东西就是小说。它可能是一种偏见。我用大量的事实(非虚构)来完成这个偏见。
李云雷:散文集《寡人》与长篇小说《下面,我们干些什么》,在体裁与题材上都对你以前的作品有所突破,不同体裁的创作对你是否构成障碍?今后你将主要写作哪类作品?
阿乙:我对小说更为看重。我写过诗歌、随笔、专栏,甚至公文,有些方面我觉得写起来没有价值,有些我觉得自己力所不逮。我写小说时我父亲比较反对,觉得我做议论会非常好,我议论起世事来可以发挥自己的长处,小说则是我的短处。我自己因为看小说特别多,觉得熟悉,便入了手。我读诗歌极少,因此不会写诗。我写的诗也很可笑。
我现在在动手写一个叫《春天》的长篇,我感觉和以前不同的是,以前我的写法,矿资源越挖越少,细节都被用尽,而现在我采用的写法,它就像一个机器,可以自己繁殖出很多细节。我很感激福克纳的示范。
■我和读者在合谋。他们给了掌声,而我觉得继续生产灰暗的产品是一件保险的事。我试图改革自己,我发过誓要写一部温暖到让人战栗的作品
李云雷:你的一本小说集命名为《灰故事》,“灰”似乎是你小说的一个基调,这既来自你所关注的题材,也来自于你叙述上特定的姿态、语调与色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你已经形成了颇为成熟的艺术风格,但风格化本身也会对作家的创作构成一定的遮蔽,你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阿乙:我一次次地对几个热爱我的读者说,下次我就去写温暖一点的。但是每次当灵感袭来,我发现它又是那种灰暗和绝望的题材。我和读者在合谋。他们给了掌声,而我觉得继续生产这样的产品是一件保险的事。我试图改革自己,但是每次的改进都很少,不会大幅度地跨越。
我发过誓要写一部温暖到让人战栗的作品——在过去我简单地认为,温暖是苍白无力的——我会将这部温暖的小说设置在最黑暗的背景中。我想我有能力的时候,就会去以《刺马案》的底子重述一个故事。如果世上有张文祥这样的兄弟,我们死也会死得有信心。
李云雷:作为“70后”作家,你似乎是一个另类,在人生经历与文学风格上,你与大部分70后作家都有很大的差异,你如何看待“70后作家”这一群体?
阿乙:70后几乎是被历史的车轮跨过去了,但现在他们的喊声好像叫停了马车。至少人们开始注意他们。70后所遭遇的写作环境很糟糕,在60后占有了纯文学热潮的年代,80后又被商业化过早和过度开发时,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要写什么。充满绝望。
但是这样也好,因为留下来的总是坚定的、打不败的作者,因为这样的局面会淘汰掉很多本来就不纯粹的写作者。真正的写作者可以拿命换一部杰作的诞生,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