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很多关于卡夫卡的文章,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我们的不少作家谈到卡夫卡时,总是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的,好像能跟卡夫卡扯上一点关系,是很光荣的一件事,这就好像贫穷人家要和富人攀亲戚一样,似乎是想要借点光,让自己显得荣耀一些,或者像钱钟书所讽刺的那样,把卡夫卡当作了他们镶嵌在嘴里的金牙,可以借此向人炫耀。所以尽管很多人谈论卡夫卡,关注的却只是卡夫卡的名声或文学地位,很少有人能够深入到他的内心,理解他痛苦的精神处境,卡夫卡所有的文字(包括小说、书信、日记、札记等),不过是在这一处境中的挣扎,如果我们不能理解他的处境,不能理解他的“不幸”,便不能在更深刻的意义上理解卡夫卡。而我觉得,任何看到了卡夫卡的“不幸”的人,便不会再以眉飞色舞的语气来谈论他,因为在这样一种深重的精神苦难面前,任何轻浮的言辞都是一种亵渎,而卡夫卡所承受的精神痛苦与磨难,是与每一个现代人息息相关的,他所看到的深渊,他所置身的迷宫,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处境,如果我们没有感觉到他的痛苦,或者不如他痛苦,那是因为不如他敏感、脆弱或纯粹。正是这一性格上的特质,使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时代精神的痛苦之核,他别无选择,只能成为卡夫卡,只能承担被选择的命运,只能以文字的形式挣扎,与命运冲撞、妥协、斗争,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直到生命的终结。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是一条何等艰难而痛苦的精神之旅,仿佛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光明与希望,他只能以一颗柔软的心,被动地承受这个世界的诡异、荒谬与坚硬,只能狠狠地被伤害或侵害,正如卡夫卡所说的,“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这样一种可怕的命运,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不知道那些经常提起卡夫卡的人是否愿意承受,而我是不愿意的。即使卡夫卡,也是不愿意的,他的书信与日记中的犹豫、踌躇与绝望所在皆是,他也想像一个体面的中产阶级一样生活,他也拒绝成为“卡夫卡”,这在他的遗嘱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但是他为时代所选中,为性格所注定,只能成为卡夫卡,只能在巨大的精神废墟上发出微弱的呻吟与呢喃,对于卡夫卡本人来说,这只能说是一个悲剧,一个“不幸”。
然而对于文学来说,这又是幸运的,对于我们这些后来人来说,也是幸运的,我们可以从这样一颗痛苦得无所适从的灵魂,看到一个人可以经受怎样的内心磨难,从“灵魂的冒险”中可以窥见到人性的深渊与世界的荒谬,至少在艰难跋涉的人生路上,我们可以感受到另一颗灵魂的温暖,一个遥远而又切近的安慰。因为卡夫卡的痛苦不属于他自己,而是现代社会中人类普遍的精神困境,是从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萨特、加缪都在探讨的核心问题,是在“上帝死了”之后,人类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如何面对异化的世界的问题。当一种绝对价值解体之后,生命如何才有意义,在迷宫一样的现代社会中,我们能把握住什么?这是卡夫卡面临的问题,也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卡夫卡的文字将这些问题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震惊,让我们思考。对于“文学”,卡夫卡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好的文学应该能使人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一样,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所有文字(不只是小说)都是好的文学,虽然他生前只发表过几个短篇,虽然他的遗嘱是让朋友烧掉自己写的所有东西。但对于某些人所总结的卡夫卡的叙述方式与技巧,我宁愿不看。
卡夫卡并不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也很少谈论他,因为我不喜欢他的“叙述方式”,也不愿面对一颗如此痛苦的灵魂,我宁愿以沉默来表示尊重。我只是知道:成为卡夫卡,是不幸的。但或许还应该再加上一句话:幸运的是,他成为了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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