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如何做一个好人已成为了一个问题,这不仅是由于道德标准的紊乱,也是由于社会风气的不正。就前者来说,五四以来,新道德与旧道德、西方道德与中国道德、公共道德与私人道德之间互相矛盾的标准,使任何一种标准下的好人,在另一种标准看来都是可疑的,比如“父慈子孝”在旧道德看来是一种天经地义,但在新道德看来,却蕴含着一种等级制,是不“民主”的,再比如一个贪官在公共道德上无疑是亏欠的,但或许在私德上他是一个好人,这样价值的紊乱已经使社会陷入了一种混乱,而在后现代主义看来,这样无标准、无中心的状态似乎是正常的,这又与实用主义、金钱至上的原则结合起来,使整个社会陷入了一种对“好人”惟恐避之不及的态度,韩少功在一篇随笔中写到,现在是一个“装坏人”的时代,即使是好人,也不得不装坏,这样才能够生存下去,才能够适应复杂的社会环境,才能够显得“酷”或者“有力”,这样一种风气,是很值得忧虑的。
郑局廷的小说《第三只眼》,描写了一个农民何汉八想做好人的故事,他相信母亲说的“第三只眼”,天上有菩萨在看着,所以不去偷,不做亏心事,但他处处碰壁,他的菜地被村里卖掉,只拿到极少的钱,他到县城打工,却又被骗去工钱,只好擦鞋、行乞,但也无法做下去,后来他被工厂的狼狗咬成了残废,几次三番去上访,也讨不回公道,工厂与办事处都不管,最后他缴不起孩子的学费,母亲因误会气急而死,打工的妻子与人私通(村里的传言,没有证实),自己也成了残疾,陷入了一种孤苦无告的境地。一旦当他不采取“好人”的方式,跟着马小六勒索,却很快从工厂、办事处那里讨回了应得的赔偿,而更进一步,但他参与了马小六的偷窃与敲诈后,大把的钱奇迹般地送到了他手中,虽然小说的结尾他和马小六被戴上了冰凉的手铐,但在这里,现代法律制度是无力的,尽管它可以惩罚何汉八,但因为它无法保护一个人向善的努力,因而并不具有合理性与说服力。这篇小说虽然触及到了不少社会问题,如农民失地、打工钱被骗、上访无门等等,但最重要的是,它触及到了农民精神世界中价值观的失落问题,如果传统的“天理”不再让人信服,现代思想也不具有说服力,那么在重重歧视、压迫与侮辱面前,谁还会做一个“好人”呢?
这是一个绝对价值失落的问题,可以说从启蒙运动以来就困扰着人类,在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上帝的痛苦思考:如果上帝死了,人是否什么都可以做?在这里,上帝不仅是一种宗教符号,而且代表着一整套传统的价值观,正如小说中的“菩萨”一样,如果这样的绝对价值观崩溃了,人做坏事而不必受良心谴责,人与人该如何相处呢?五四之后这一问题折磨着中国的精英阶层,一直到今天,2007年的几部贺岁片被总结为“女人是靠不住的,兄弟是靠不住的,组织是靠不住的”,便显示了我国当前各种价值观的混乱状态,不仅传统的价值观失去了合理性,而且现代政治思想与制度也丧失了说服力,每一个只相信自己,整个世界处于原子化的状态。而在今天,这一问题则来到了中国农村与农民面前。如果说20世纪,中国大部分农民还信仰宋朝以来形成的“天理观”,对菩萨、孔子、玉皇大帝为代表的传统价值观念抱有敬畏之心,如果这一价值观彻底崩溃了,而没有新的价值观形成,整个社会将会陷入更加混乱的境地。
在艺术上,这篇小说较多平铺直叙,在故事与故事之间缺乏更有机的连接,在思想与人物心理上也缺乏更为深刻、细腻的描写,但小说语言朴素、自然,对当前中国现实有着深入的观察与理解,它不仅让我们注意到了各种社会问题的严重性,也让我们看到了当前农民价值观的崩溃,这一问题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在艺术技巧上作者显然还有提高的余地,因而也值得人们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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