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手记
日数不多,竞记不得当日与周恺共进的日式饭菜的寡淡了。惟有一大把素雅的郁金香在记忆中怒放。它们开在周恺的案头。
那天是教师节。学生送来的。
周恺不仅是建筑师,还要客串老师、董事长……而他最重要的角色是儿子和父亲。
谈到父亲,我们虽出生在不同的年代,却不乏交流的话题。
其实,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众人眼里的父亲并无什么区别:都一样高大坚强,都一样勇敢善良。甚至,我们都会幼稚地认为他们腰不会弯,背不会驼,人不会老……
他告诉我,当年牵着儿子手撤离灾难之地的父亲,背有点佝偻了,心脏也不太好了……
“写我不必那么费心,我就是个干活的。其实父母都挺可怜的,多留点时间陪陪你的父母吧。”
周恺看我来去匆忙,便不止一次说这句话。
在采访过程中,提到父亲,周恺唏嘘不已。他从父辈身上看到了自己易逝的青春。
“我以后要建个‘周恺工作室’,彻底抛去一切繁杂的事务,专心搞设计。”
盘点我采访人物,我确信“40 岁才到达建筑师的黄金期”此言不虚。
他们人到中年,有所成就,但已感到岁月无情;他们身兼数职,争分夺秒,但万事缠身;他们伏案设计,力争突破,但又力不从心。
人到底能有多少能量?
周恺意识到了,并努力地去改变。
他要排除干扰,凝聚的全部能量汇聚到设计图纸上。不管事实如愿与否。
有时候,放弃与获得一样重要
( 中国房地产报/2005 年/9 月/26 日/第 012
人物版)
周恺:筑师之四十不惑
本报记者 李智更
天大是他的母校,他曾经的书桌就安放在老建筑中的一个教室里。他与崔恺、李兴刚同为中科院院士彭一刚先生的门生
一对戴着厚重口罩的父子穿行在房倒屋塌的废墟间。腐臭味穿透层层织物,直袭鼻腔。
1976 年的夏天,唐山到处充斥着这股味道。
忽的,父亲停下脚。指着断砖残瓦,“这以后就靠你们(建设)了”。14 岁少年懵懂地点点头。
……
“冬天一下雪,这,还不得摔死人!?”一中年男人气愤地跺跺脚下的花岗岩地砖对记者说。
记者眼前的中年人,即为当时的少年——建筑师周恺。
光阴荏苒,少年已届不惑之年。
我们脚下踩着的花岗岩地面,是南开大学陈省身大楼外的地面。
眼前,一堆名符其实的“假”山,假模假样地以“山”的名义立着,几株憔悴的竹子没精打采地站一旁。主楼前,徒有虚名地留有一方形“水”池,没水。只能算个土“坑”。
“柱子下为嘛还弄点儿方墩?”周气愤地踹了一脚。他只有说“为嘛”的时候,才显得津味十足。
“我的东西已经被糟改得不成个样儿了!就这么蹂躏建筑师的作品,简直……”周瞪大眼睛说。
周恺眼睛很大,中等身材。他虽才 40
多一点,但繁重的脑力劳动,已经让他的头发和胡子出现零星白。我见过他血气方刚时的相片,目光炯炯,英气逼人。青春真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时光就从指缝间悄悄溜走,朝还青丝,暮已成雪。
发泄后,他又心疼地摸摸这,摸摸那。那感觉如眼睁睁地看着过继出的儿子、嫁出去的女儿,被打得遍体鳞伤还要跟人家委屈度日一般。
周恺平日里不来南大。眼不见,心不烦。他倾注心血的地方,恰恰是伤心之地。尽管在设计之初和施工过程中,他往这里跑断了腿。
这是全国各高校中唯一一个由国家立项的建设项目。校方考虑到陈省身先生在国际上的卓越声誉和影响力,打算把它建成一个高大的现代建筑。周恺则坚持认为,应该尊重南大历史,任何人都只是百年老校的配角。这个建筑不能超过主楼,以及副楼的高度。
陈老先生虚怀若谷的气度与周恺的设计理念不谋而合。
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个主楼、辅楼掩映下,恰如其分地退让到一侧的灰色调建筑,内敛而安静。在张扬个性的时代,它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陪衬。这或许正是数学大师的胸怀。陈省身大楼整体上充分体现了周恺的设计风格:“恰如其分”,即:考虑到建筑与周边环境、周边建筑空间、内在逻辑的关联后建筑的表现。只是,与之不搭调的景观设计有点不伦不类。周恺做设计时说愿意免费做景观,可不知为了什么,甲方偏不领情。周恺指指被锁的大门:“还不只这些,里面的很多细节我也控制不了。”口气很无奈。
周恺是个很认真的人。认真到平日里发短信打错了字,他也要再追两条短信过去。一条是抱
歉;一条是改过的正确内容。更不用说他所做建筑里的细节了。
“但其整体我还是很满意的。保护了主楼和辅楼,令我稍感欣慰。”
自我安慰毕竟好过自我戕害。
ABBS 上曾有网友怒言:“突然想把陈省身大楼设计成那样的人揍一顿!”
周恺不上网,也不知道
ABBS。他和王澍一样,只用铅笔画图。即使他整天挂在网上,知道ABBS,也不会争辩。他用沉默对待一切轻慢和仇视。
人们习惯将二流建筑师模仿的赝品算在他头上,也习惯将华汇设计事务所几十号建筑师偶然的败笔算到了他头上。即便那个事务所并非“周恺工作室”。
没有愤懑的呐喊,也没嚼舌的争辩。周恺习惯了。甚至,麻木了。
也许,建筑作品本身也如奔腾不息的江水,只见表面波澜或平缓,却小知来处和归处。
“……建筑师有时候是很悲哀的。”
一束束光从木格栅透过,投射在我们的脸上,然后折个 90 度落在脚下。
夕阳的光芒柔和而不失绚烂。
周恺早已记不清,透过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木栅的光是第几百次向他絮语。
他现在来此,大都是为了这个建筑。从设计、施工到封顶、领人参观。
天大是他的母校,他曾经的书桌就安放在老建筑中的一个教室里。他与崔恺、李兴刚同为中科院院士彭一刚先生的门生。
并非厚此薄彼,对南开大学陈省身大楼他一样视同己出,并不少疼爱。只是,只是——“唉,建筑师有时候是很悲哀的。”
为了避免悲哀重演,周恺在与甲方接洽的时分外谨慎。
他与开发商的合作屈指可数。曾有一大开发企业老板不满地问周恺:“你为什么就不给我做设计?”周恺回曰:“是我的设计太简单了,不讨你们喜欢。”
这次,在与文学艺术研究院冯骥才院长再三沟通后,周恺与他约定“不能轻易更改我的设计,就像别人不能轻易更改您的文章一样”。
文学与建筑作品的作者更容易交流。作家冯骥才点头应允,包括室内建筑细节。
这个总面积 600 平方米的建筑,2001 年完成设计方案,4
年后才得以完成。建成后范曾、韩美林、余秋雨等人纷纷向冯骥才道贺。
至于 4 年间的种种磨难,周恺没提。
——建筑师有时候又是幸运的。
天津大学文学艺术研究院以长方形的空间为单元,整体保持了中国建筑最基本的特色。主色调仍为灰,与东边跳跃的蓝色大学生体育活动中心、北边热烈的粉色建筑相比,它显得谦逊、散淡。整个建筑为混凝土结构,四面高墙开着或大或小的方洞,仿佛一个既能敞开心扉与外界对话,又要保持静独自省的人。
当初之所以要砌墙,也是无奈之举,周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那些过于缤纷的色彩协调。兼备了历史的沧桑与现代鲜活的墙体很特别。
因为造价只有 2000
万元,周恺处处精打细算,竟有意外之喜。他首创了一种在加骨料的水泥面上,用电锯进行了纵向切割,再以人工凿毛的墙体。
上百次的反反复复实验的辛苦,只有周恺和负责施工的工人最清楚。当这座建筑拔地而起,有几人记得周恺的同时,又还有谁想得起那些汗流浃背的工人?当中国建筑材料的价格,远高于施工劳动力价格时,千千万万外来工人充当了“实验室”里器皿的角色。如果从这一点来说,建筑师有时候又是幸运的。
文学艺术研究院属于典型的东方书院格局。很有意思的是这个院落没有门口,只有出入口,四面围墙找不到一扇门。
入口,就是墙东北角的一方洞,出口为西北角的一相形较小的方洞。捧书的学生,蹦跳的孩子和踱步的老人可以随意从院中穿过。
一个很人文的场所是不会拒绝别人路过,或稍作停留的。这点天大和周恺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不过,可能是进入大楼里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冯骥才先生有点不堪其扰了,他在大楼的东墙上用闪烁的“霓虹灯”,打出了“谢绝进入参观”的字样。
这和他安置北墙根下古香古色的木门楼、以及整个朴素的书院有点不和谐。很多人从入口到出口,先看到的是霓虹闪耀,其次才看到斗拱自柱子上层层挑出的韵致。
书院大楼的北墙,有一个 30
米跨度的开敞空间,大跨度空间上面有三层房子,但却不见一根柱子。这很让人疑惑。柱子藏哪了?三层高的整面大墙也没有一扇窗,何意?
周恺没有点拨我的意思。
他像初来参观的普通学生,眼神很专注地打量着建筑的边边角角。其对建筑百看不厌的眼神,多少让我明白了他对职业由衷的热爱。
我仰头看大楼北墙的开敞空间,锈迹班驳的钢栅横贯东西。大跨度空间让我产生了屋檐下避雨,仰望灰色天空的强烈感受。仰望得久了,未见天空“彩虹”,我的视觉焦点开始下落。
眼下一汪水光潋滟的池水里,一群群色彩斑斓的金鱼灵动地游来游去。小孩子兴致勃勃地抛鱼食。鱼儿争相游来,孩子快活地手舞足蹈,扰了旁边看书的学生。
“不开窗为的是要人的眼光落下来,柔弱的水与坚硬的实在墙形成对比,也可削弱厚重的沉闷。”周恺终于给出了答案。
跨过水边的木板小径,踩着脚下竖起瓦片甬道,然后再将双脚落在青砖地上。脚与自然总是贴和在一起。闲淡的书院意境,让浮躁的心安静下来。
信步走到大楼门口,不知不觉停下步子。大楼与水相接处一木框架玻璃亭似在召唤。
入亭,坐进清式的太师椅里。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水色、金鱼、荷叶、鹅卵石尽收眼底。
坐在这样“门房”等主人,多等几个时辰也无妨。想必园林里候客冷板凳如有这等景色享用,那些秀才定会写出不只一卷“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的好诗来。
折回头,进大楼厅堂。尔后,拾级而上。头上的一排排黑色钢栅代替了吊顶。管道、消防喷头被巧妙地藏了起来。低造价逼迫得让周恺生出太多实用的“奇思妙想”。
二层台阶尽头,夕阳从一落地窗照射进来。站在窗前绿树和一湖水色投入眼帘。顿觉有了闲适的心态。
“院子里的水池与这湖水是个呼应。”周恺道。
“环境是主角,房子是配角。”周恺很尊重自然界里那些山水、树木、河流、山丘……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建筑与之相融。东莞凯悦大酒店就藏在丘陵里,青岛的软件园则静卧在山谷里。
上三层台阶,一幅由黑色横台阶与右墙竖木栅、天顶横木栅构成的场景极富表现力——这是中庭,曾上过某建筑杂志封面。刘诗昆音乐会就是在这个小建筑中的大中庭举行,脚下的大理石台阶座无虚席。
从第一级台阶向上看这很像个阶梯教室。演讲、讲座、授课等等都可在这进行。天光从木栅投射在灰墙上,为“阶梯教室”调配出曼妙情调。周恺对光影效果的执着追求,充分体现在这座建筑里。
从三层的最后一级台阶右转,发现中庭立着的木栅恰好是天大教研室的木栏杆。从一层到三层都能看到冯先生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民俗老物件:马槽、石像、木门……
因为是周日,楼里面很多“锁头将军”谢绝探访。
原路返回。周恺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下,为我揭开了大跨度空间却不见一根柱子的谜底:采用预应力后张拉索,那个凸出的长方形拉索铆固的地方,之所以没有将其遮藏,是为了真实反映中国现阶段材料和工艺的水平。
街道上的房子并未让周恺感到愉悦。但他除了说“人生短暂,要多设计房子”外,没再多语。
周恺带人参观他的作品,不做太多介绍,总是一句话:“你自己去体会”。
“少说话,多干活”是他的行为准则。“说得多,自然干得就少了”。
对于千差万别的说法、看法,他不解释,也不分辩。倒是他的那些朋友们,为之仗义执言,据理力争。
对于“他手法是模仿
KPF、已陷入一种套路中”云云,老友齐欣坚决反对。“那不是模仿,人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一个体系、一个学派里。周恺就是这样。不断突破自己是很难的,而周恺一直在进步,我很佩服他。”
齐欣还对周恺的勤奋精神、以及管理能力赞不绝口。尽管他知道周恺已经不做公司管理了,甚至连公司的账本都不翻一下的事实。但他仍要赞不绝口。
张雷不仅对“模仿 KPF”表示了反对,而且还给予周恺高度赞扬:“那怎么是模仿?在中国具
体环境下,他比老外强!他人品好,作品很专业,设计质量高。”
看完文学艺术研究院,我建议周恺开车在天大绕一圈,想要看看这所中国最早大学的老建筑,历经风雨洗礼后的风貌。
夹杂在新建筑隙缝中的老建筑,素面朝天却风韵依旧,只是多了一点点岁月沧桑、一点点时光班驳。
车子开得很缓慢,周恺沉默着,我以为他沉浸在“昔日重现”的美好记忆中。不想他在母校路上,却一直都在生气。
他指着红砖墙上的明晃晃铜牌说:“挺好的建筑,为嘛要挂个铜牌儿?搭配不当。”车子路过新建筑,“你看看,这花里胡哨的建筑,跟谁协调去?”
爱之深,恨之切,让周恺发出连连叹息。
车子终于驶出了天大。
街道上的房子并未让周恺感到愉悦。但他除了说“人生短暂,要多设计房子”外,没再多语。
侧过脸,我看到柔和的夕阳正透过车窗,照在周恺平静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