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智更 南京报道
南京。
火炉城市入梅前一天的下午。
没有空调的模具车间,和室外一样热浪袭人。
在一个类似船形的模型前,张雷正极其投入地手端相机,或正、或侧、或俯身、或单腿跪、或全景、或局部、或特写地拍个没完,汗湿衣襟也不以为然。这是他马上就要送交规划局的投标作品——“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
“张雷的个子蛮高的,可也不是特别高;体型蛮丰满的,可也不是特别丰满;头发蛮长的,还转着圈。看他披头散发的样子,你对他的第一印象可能会打折扣,可他一张嘴,冒出带南方腔的男中音,谦逊而幽默,印象顿时摆正。说他‘丰满’,其实是刻意塑造出来的,按说他的三围没啥特殊的,却总穿个紧身衣,估计是‘建构’闹的。”这是同为新生代的建筑师齐欣原始印象中的张雷。
但我今天见到的张雷已“洗心革面”了:体型确切说是健美,不穿紧身衣也不影响“建构”;头发已变短,披头散发的愤青形象遁迹无寻。只是,头发依旧还是转着圈长(和吴耀东一样自来卷,冷烫剂也难将它们驯服)。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体味出张雷的谦逊和幽默,他就出门去了。去奔赴一个有甲、乙、丙、丁几方会谈的会场(关于设计方案)。
察言观色,张雷似乎不太情愿带我一同前往。既然他有难处,我也只得跟他的学生去规划局送模型。
“被骂后,张老师就不让我们改了,他要自己拿回去重新来过,他是在用行动教育我们。”
下火般的路上偏偏堵了车,就在南京规划局门口的必经之路。一辆辆豪华轿车亮丽的漆色在太阳的炙烤下泛着刺眼的光。“这大都是来报批的开发商,平时这里也爱堵。”张雷的学生戚威告诉我。这足见房地产市场的兴盛。
等的间隙我和戚威聊起了张雷。戚威是张雷所带18个研究生中的1个。“我们和张老师是师徒,但不是如父子,而是更像哥们”。中午就听说他们明天有羽毛球比赛。学生们达成共识:如张雷输球,就狠“宰”他一顿。“只是张老师打球很好的,让他请客太不容易,吃饭的前景渺茫。”戚说。
张雷的老家在江苏南通,对于那个城市我并不熟悉,于是问南通特产是什么?“帅哥,就像张老师这样的。”戚威答。
南通盛产“帅哥”?书本上好像没有这个说辞。“让男学生赞美为‘帅哥’,总要比女学生垂青的含金量高。拥有一位‘美丽’的老师,学生何等自豪。”
“他很随和”,“当然,偶而也发脾气,但概率极低”。戚威接续介绍。
“他什么时候发脾气?”“设计中不认真,出现低级错误时候,他是要骂人的”。张雷也曾对我说过:他自己不聪明,也不太勤奋,就连看书都爱看图多字少的那种,所以他认为认真多少能弥补这些缺点。“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在设计中绝对不是夸张。一个对设计图纸极其严谨的设计师,自然容不得漏洞百出。“被骂后,张老师就不让我们改了,他要自己拿回去重新来过,他是在用行动教育我们”。
“基本建筑是对建筑本质的回归,一种理性和简约的回归。”
车还是没有半点能动的迹象。无奈之下,模型只能由两人步行抬到规划局。二楼地板上哈工大和一家法国设计公司的模型已经分别被贴上了1号和2号。张雷的算是第3号。据说此次参加“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的有华南理工大学、清华大学、德国一家设计公司等12家单位,其中包括美国著名设计师斯蒂文·霍尔。
1985年,在南京大屠杀现场之一的江东门“万人坑”遗址之上,由中国著名建筑师、中国科学院院士齐康教授主持设计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建成。
20年过去了,城市发展与纪念馆空间要求之间的矛盾已清晰可见。现有纪念馆的拟扩建工程东南角已出现新建高层住宅。由于原纪念馆纪念庭院围墙高度有限,而无论是多层,还是高层建筑,对于其肃穆的氛围都有影响。
如何处理新老建筑的互动关系,如何最大程度地保护建筑形象和独特的流线组织,以及在建筑姿态和表情上的正确把握成为了设计成败的关键。
张雷的设计与1号、2号最大的区别是将扩建工程采用地景化的手法。将建筑几乎全部安排在地面高程以下,整个扩建工程作为纪念馆的景观来处理。扩建纪念馆地面以上部分是完全开放的城市公园,供周围居民游憩,纪念展示活动则在下面平行展开,同时进行,参观的人流在肃穆的巷道之中可以感受到上面浓浓的绿意。据悉,如按张雷设计方案建成后,这将成为南京城区最大的一片绿地。
张雷一直坚持“基本建筑”“是对建筑本质的回归,一种理性和简约的回归。”材料的运用和注重周围环境是他建筑作品中很重要的特点。此次纪念馆扩建工程展所使用材质为红褐色砂岩,一种非常普通的建筑材料。
“粉红和橙色的高大建筑,莲花状屋顶和隆起的多彩发光玻璃,构成了过去五年多以来中国建筑无序的疯狂。面对这一可笑的放纵,至少还有生活在南京的建筑师张雷这样坚强的反对力量。”以吝啬笔墨而著称的美国著名建筑学者斯蒂文·霍尔用此语为张雷《基本建筑》做序。
当建筑师为迎合业主而对光怪陆离的昂贵建筑材料青眼有加时,张雷依旧以强硬的态度坚持着他的“基本建筑”思想。即认为空间、建造、环境是建筑的基本核心。造价与房子的质量没什么关系。在视觉上将建筑中材料与结构之间具有表现力的相互作用关系忽视或使其含糊不清,进行虚假粉饰的做法是反建造的。
“用很朴素、很简单的材料,可以营造很好的环境、很好的空间。”从张雷的作品不难看出他对最普通建材的推崇:模板混凝土、混凝土隔板、杉木百叶窗、镀锌钢板……这些质朴的材料亦如总是素色裹身的张雷,没有半点张狂。
看过张雷作品的所用材质,如果再翻阅一下他的语录,能称上豪言壮语只有一条:“我觉得在现在中国的条件下,更重要的还是关注普通的建筑材料和建造技术,怎样把它用好,怎样把它用得很巧妙,我觉得这对于整个中国建筑质量的提高应该有更大的意义。”
“我的工作理想是通过自己的建筑实践整合和异化的结构脉络,带动周边一起变得安静,而不是毫无缘由的狂乱。”
40分钟后,我和戚威走出规划局。门前的车大有越堵越甚之势。
我在戚威的带领下抵达张雷的工作室。虽然张雷曾一再“阻挠”我去他的工作室,理由是“太乱”,但我还是以“乱才显得繁荣”的褒扬之词绕过他的心理防线,让他默许了我此次造访。
很难想象这里是何等的“繁荣”景象。桌面上有书、本、杯子、图纸、电脑和几张年轻的脸,地板上是电源、纸张、水瓶杂物——与脸数相对应的几双脚。强调一下,除了脸和脚的秩序井然外,其它的一切都是随意排列。
听工作室学生聊天,发现一个秘密。在不同场合,学生对张雷使用不同的“昵称”。通常情况下喊“张老师”;学生之间交流时(他不在场)称他“老张”;特殊的场合尊称他为“张教授”。张雷对三个“爱称”统统接纳。
1个多小时过去了,张雷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
我坐下来看他的作品集。
“张雷的作品以简洁的几何性和均衡见长。建筑细部的简化更加强化了整体虚实构成中几何的清晰度。”斯蒂文·霍尔在序中还有对张的作品给予总结。
据此位大师讲,规律性重复的正交几何格网根植于中国古代历史,严格细致的几何性早在中国古代的院落住宅或纯粹方格网的长安城之中就有了鲜明的体现,只是后人没有真正领略其中的精髓。而“张雷作品中正负空间和严格轮廓的正交韵律以熟练的比例关系、无言的沉静构成了设计的旋律”。张以南通外国语学校学生公寓为起点,以后的一系列作品无不呈现出此特点。
“我的工作理想是通过自己的建筑实践整合和异化的结构脉络,带动周边一起变得安静,而不是毫无缘由的狂乱。”张雷这样阐述自己的设计风格。
电脑上的钟表早已过17点钟。
傍晚时分,我接到张的短信,称“会还没开完”。那个多边会议,不幸被我言中,几方观点无法达成一致,只能继续“探讨”。
想起齐欣说张“他的建筑让建筑师一看就喜欢,让业外人士一看就头疼。他为东莞设计的房子基本得一塌糊涂,以至甲方忍无可忍,找专家来论证,鉴定结果是极品”的事情,我担心我的等待只还是个序曲。
还好,快19点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张雷。他一个劲地道歉,请我吃顿饭权当是赔罪。
饭还没吃到一半,动画公司便催他去看投标方案动画效果片。无奈之下,我摆出舍命陪君子风度匆匆吃过,便和他去制片公司看动画。
字体的颜色、画面的定格、音乐的落点……张雷看得点滴不漏。
当制作室钟表时针指向22:30分的时候,我几近丧失了陪君子的风度。我今天所有不顺是从早上5点多搭错车开始。见到张雷后衍生出更多枝蔓,这般光景了仍没得以顺畅。
张雷看出了我的情绪,大约说了有20个“对不起”后,见我似乎无动于衷,便改变了策略指着窗外狡黠地一笑:“看看南京的夜景吧,很美的”。我被他气乐了。这是张氏幽默。
做、想、写、说是张雷的行事顺序。今天我算彻底领教了。一天中所有该做、想、写的都完成了,最后终于轮到和我坐下来说了。
23:00,我和张雷找了个酒吧坐下来,只是太吵,录音笔根本没法录音。只得转移到他的办公室。就在他工作室的对面。
狭小的斗室远没有对面“繁荣”,除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几本书外,四下空空如也。据说张雷有个两层楼的办公地点,但他喜欢老房子,便把工作室和办公室都安在这里。
像张雷这样的一批海归派新生代建筑师大都有强烈的“根”意识,从他们的作品、服饰、说话、恋旧癖好便可显现一斑。在前所未有的机遇面前,从他们反无序、反矫饰、反奢华的作品看,我们有理由去期待有“根”的中国当代建筑将破土而出。
有人说中国大多数建筑师现在做的是与自己的能力、精力都极不相称的事情。我不知道今天的等待是否和这有关。于是我问张雷。
“这个工作本就是个苦差使,外部的环境是不可抗拒的,所以只能自我调节。我功利心也不强,没别人活得那么累,心态还是蛮放松的。只有把累活当成乐趣,才能产生好的作品。我很注重在学习中培养学生的工作兴趣,以便让他们别活得那么累。”忙碌了一天的张雷,此刻精神饱满。并建议给我来杯咖啡提神。
“你身兼数职还能心态平和轻松?”谢绝张雷的咖啡,我问。
“我没有那么深重的责任感,我的本职就是做好建筑师、带好学生、管好研究院的事(张为南京大学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张语调淡然。
这三个角色演绎好谈何容易?只是被张雷说得有散淡情调:“几乎所有的晚上都用在看有插图的书(设计图纸)了”。
午夜时分采访结束。
南京的夜色在我疲倦的眼中和精神抖擞的张雷眼中,呈现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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