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黑道,把黑道打手都写到家里来了
何顿
前两天与友人谈了一事,他很震惊,还很气愤,让我把这事写下来——那就是我写《黑道》把黑道打手都写到家里来了。这话说起来,谁也不信,好像我是在故弄悬殊,有贼喊捉贼之嫌,但千真万确,所以就不怕你们怀疑。回想那一幕,犹如一场噩梦,吓得我有几天晕头转向的。这是我没想通,又委屈又愤慨,觉得今天的这个社会,好是好——太平盛世之景象,但尽管如此,却也有蛇、鼠之类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昂着目空一切的脑袋,在大街上漫步,甚至都敢与汽车打架,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几年前,当我兴致高涨地把《黑道》这部小说发给我采访过的人看时——这是他们事先对我提出的要求,怕我的小说给他们惹上麻烦,我承诺了的——某人看了又把该小说发给我曾接触过的另几名黑道人物看,其中一人看了,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家。他说,我要出两百万,砍断你两条腿。诸位知道我当时的反应吗?心跳加快了,脸却僵硬了。因为我的想象力再丰富,构思能力再强,也不会有砍断两条腿的构思。在我收集素材时,我曾碰见过这个黑老大,这个黑老大不主张我写黑道小说,我和他有几次接触,都是他的黑道朋友叫他来的,或者是我在采访某黑道人物时,他打电话给那人,那人临时叫他来的。他是个很有势力的老板,很多人都晓得他,他来了,却不愿跟我说他的发迹史。但我从他的朋友嘴里了解了他很多事,在写《黑道》时就顺手写了进来。他是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的人。老实说,世上没人不怕。以前有,那是《红岩》里的许容峰,或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现在没有了,生活好了,人都不愿意惹事,这就是晓得怕。怕就是见祸就避。别说我一个文人,就是黑社会的人,也有怕、也会怕。一刻钟后——确实是一刻钟后,我当时正茫然,与我老婆商量对策。我正想,躲到深圳去,等躲过这阵,再说。突然有人敲门,——那时我家只装了张盼盼防盗铁门,楼道黑暗,从猫眼里望出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当时还没装另一张拉开防盗铁门后还可以把来访者挡在外面的另一张不锈钢栅栏门,——这张不锈钢门是这事后的第三天,我找人装的。我老婆问了声,谁。对方回答:我是何顿的朋友。我老婆那当儿脑袋也晕了,被我传达的话吓懵了头,没细想,拉开了门。三个粗蛮的大男人挤了进来,个个都比我高,比我壮硕,个个脸上都长着让我紧张的横肉,——长着这种脸的人,是什么都干得出的,是我《黑道》小说中的刘松木,心硬得如铁一样,手上的力量可以把水牛扳倒。我对天发誓,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晓得我家的,我跟那个打电话威胁我的,要砍我两条腿的黑老大,只有过几次交道,并没告诉他我住哪里。
三个黑社会的打手在我客厅里坐下,都虎着脸,一个坐在我坐的长沙发上,一个坐在短沙发上,另一个站着。坐在长沙发上盯着我,把我按在沙发上要我不要动的大汉,喝了酒,身上有浓烈的酒气。坐在短沙发上的粗鲁汉子,一句话也不说,冷冷地盯着我,扳着手指,指骨节被他扳得劈劈啪啪响,要知道那响声在那种特定场合下听起来真瘆人。另一个,就是那个站在我面前的,对我说,你写的小说一定要改,别人看了,打电话给我们老大,说人人都能看出是写他。你不改,你会害死很多人。你懂吗?这人盯着我又说,何作家,你是个文人,文人就不要我多讲,应该懂得厉害关系!他像编辑样拿出记事本,翻开,看着我说,公安局长要改,姓也要改,相貌也不能是那样写。他要是有麻烦,我们老大会不高兴。第二,我们老大做的那些放高利贷和“收赖账”的事,不能写出来,大家都晓得那是我们的业务,一定要删,不删的话那你是给自己找麻烦。第三……他说完三条,合上记事本,盯一眼我老婆,接着说,你有一个很温柔的老婆是不是?你不想看到你老婆出事是不是?真的不是威胁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威胁你,你女儿也不想遇到麻烦是不是?大家都不想有麻烦是不是?他继续道——加重了语气,你想毁灭别人的家庭,别人先要毁灭你的家庭。你不想让别人活,别人会要你先死,踩死你,不客气地说同踩死一条狗一样简单。
对于这些跑来与我讲明厉害关系的我一个也不认识的人,我能说什么?难道我能跟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小说一旦写成,就只是文艺作品?他们听得进去?看他们那脸色,那冷酷的表情,如果我坚持,真的会把我的脚砍了,或者伤害到我老婆和女儿,这些人既然敢来,就敢做。他们来了,还跟我说明厉害关系,算是对我客气了,因为在他们眼里,该小说还没出版,还没对他们造成无法挽救的局面。他们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都是黑社会老大养的鹰犬,平时干的工作就是“收赖账”。收赖账的人是些什么人?就是比赖账的人更厉害的角色,他们可以为了收到赖账,一人独闯“龙潭”,命都不要。后来我听另一人说,那个坐在我家短沙发上扳手指的人,曾一个人闯进某公司,抱着那老板,把那老板拖到窗前,要与那老板一起从二十八层楼的窗户跳下去,如果他不把赖账付清的话。我把小说中“收赖账”的事删了,但放高得贷的事还是保存了些,因为天下没有开赌场不放高利贷的。我在这方面是没有骨气的,骨气牵涉到老婆和女儿身上,我就不骨气了。骨气这东西,我是这样想的,用在原则上,对于无关原则和气节的事,还是不骨气好。有点阿Q精神,没办法,我这两条腿,可不愿意丢在自己写的小说上。再则,他们没用武力阻止我出版此书,已经够给我面子了。在后来的一天,我曾采访过的某个黑道朋友,对我坦言说,他觉得我也不容易,花这么长的时间采访和收集素材,相当于做了个大工程,而且已经写成了,就觉得没必要扼杀这部文学作品。他笑笑说,我跟你说实话,我们几个人专门为这本书开了个会,讨论过,觉得删去收赖账的事,再把他们的姓和出生地及家庭背景改掉,别人就不会想到他们身上了。这篇小说的第一审稿人竟不是出版社的编辑,而是那些人,也可以算天下奇闻了。
这个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故事,我写进了《黑道》小说的下部,是后来加进去的,没把他们看,怕他们又要我删除,所以就写了下来,太真实了,不写下来既对不住自己受吓,也对不住吓我的他们,一发麻,写下了。下部的很多黑道救人、解围、杀人的故事都是直接取材于生活本身,很多细节都是他们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的,仿佛是他们的“成绩”样,不写下来就不像黑道小说,于是写了,只是移花接木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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