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遭我鄙弃的人的“初始丑陋行径”究竟是被谁扶植起来的呢？

潜伏、暗算、对手及其他 

 有个早年教过的学生来看我，师生见面，亲切异常；但聊了几句，即发现话不投机。我在心里骂着自己，不允许自己拿敷衍的言辞与表情去对待这个学生——须知，他可是你的“亲弟子”呢！我这样提醒自己；然而，没有用的，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有多酸多臭，我简直抑制不住也懒得抑制对他的鄙夷与厌弃。我实在看不上他眉飞色舞地炫耀他跟他们“老大”的关系有多铁多铁——“有一回，我们老大喝高了，搂着我的肩跟我说，在我们单位，他就有一个真正的心腹，那就是您学生我！”面对这个已经为人夫、为人父的昔日学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继续扮演教师的角色，提醒他说，一个立志将仰人鼻息当成最高追求的人注定一辈子逃不出叭儿狗的命运。他继续眉飞色舞地说着，我却公然走思了……直到他说了一件事，我才五雷轰顶般地傻在了那里，他说：“老师，当初我还是您的卧底呢！谁在自习课上捣蛋，哪个男生跟哪个女生好上了，我都及时跟您汇报。我知道您可喜欢我了！”——居然！破碎的记忆一点点拼接起来，日子的深处，确乎有个面皮白净的小男生，喜欢往我办公室跑，殷勤地送来一些我需要的或不需要的“情报”。那时，我当真“可喜欢”他了吗？或许是吧，或许，我用我的“喜欢”激励了一个孩子的鬼祟行为，他便愈发将这鬼祟行为当成光荣的事业了。今天，他在单位里扮演的，会不会依然是“卧底”一类的角色呢？潜伏在人群中，暗中监视单位人的一举一动，秘密搜罗各种信息，然后将谁背后骂了“老大”、谁跟“老大”不稀罕的主儿走得近了等情报献宝般献给“老大”，以博取“老大”的一个青眼。我知道，人，往往会对曾经尝到过甜头的行为自觉不自觉地复制；问题是，眼前这个遭我鄙弃的人的“初始丑陋行径”究竟是被谁扶植起来的呢？这个问题让我不寒而栗。

送走了那个学生，却送不走我心头的愁云。我检点自己，我骨子里是不是有一种“特务情结”？从杨子荣到余则成，这些“潜伏者”都曾轻松掠走了我的崇敬。我有个闺蜜，眉眼如画，我们都艳羡地称她为“女特务”，她呢，对这一绰号非但不反感，反而万分受用。“间谍片”屡演不衰，观众们热情似火，其实，《潜伏》《暗算》《对手》这三个片名也就说尽了这类片子的套路——潜伏下来，暗算对手。甚至有时我们看一眼演员的长相，就知道后面的结局了，那也要乐此不疲地一集一集追着看，饶有兴味地分析谁是谁的敌、谁是谁的友，谁藏得深、谁藏得浅……不知为什么，我与我的同胞们，对巧妙隐藏身份、暗中侦察情况、伺机引来同道、积极充当内应的这种角色特别钟爱，钟爱到了上瘾的程度。

英国影片《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有这样一句可怕的台词：“有时候，背叛不为别的，它是一种本能。”当一个学生背叛了他的同学，当一个职员背叛了他的同事，当他们打着“忠于老师”、“忠于上司”的旗号轻易出卖了他人，那么，这种出卖会不会慢慢演变成一种“本能”，——“拿鬼祟行为换取好处”成为了他们的“路径依赖”，在本族群中欣然充当“告密狂”，在异族入侵时恬然成为“狗汉奸”……

今天，如果再有学生跑到我办公室说“亲爱的老师，让我为您去‘潜伏’吧”时，我会断然拒绝，我不能眼睁睁看孩子跳进粪坑，我不能拿一个洁白的灵魂去饲养蛆虫。

——这世界上有一个比“潜伏”贵重一万倍的词，叫“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