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魂不散
《品读》转载
去北京讲座。当我说起自己是朱自清先生的“再传弟子”时,我发现会场中部有一些骚动。我笑着说:“朱自清先生带的最后一名研究生是萧望卿先生,而萧望清先生是我的亲老师——我没有攀高附贵之嫌吧?还有,列位,难道您看不出本人为人刻意仿效朱先生之风、为文刻意仿效朱先生之韵吗?”全场鼓掌大笑。课间休息的时候,会场中部引发骚动的那几个人跑过来跟我搭讪,他们簇拥着一位大眼睛的儒雅男士,七嘴八舌告诉我说:他是朱自清家族的后代呢!我一听,热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激动万分地伸出双手去握那位先生的手。我说:“天哪!这是谁的安排呀?简直比匹诺曹木偶的奇遇更离奇!”
这个小插曲让我着实兴奋了好几天,跟太多人分享了这奇遇;又意犹未尽地从书架上抽出朱自清先生的散文集、书信集,默读或朗读;耳畔,回响着萧望卿先生那湖南味的普通话,温雅地,对我的诵读或褒或贬……那几天,我跳出自己看自己,感觉自己好魔邪,但我又着实地喜欢着这魔邪!
我独自玩索着那个特殊的时刻。我想,那个时刻之所以值得玩索,就在于它在瞬间交叉了两种人类最看重的传承——血脉传承和灵魂传承。在那位儒雅男士和我身上,缭绕着一种关乎朱自清先生的信息,浓也罢,淡也罢,反正它无可辩驳地存在着,它让我们在彼此相认的瞬间万分激动,又有一点不知所措。
我羞于承认又不得不承认,那几天,在我心的角落里,竟萌生了一种荒唐的掂量——我试图掂量出那位儒雅男士与我,究竟谁更幸运地多承继了几克拉朱自清先生所看重的东西。
柏拉图曾在他的《会饮篇》中将人类的生育繁衍分为了两类:一类叫作“身体生育”,一类叫作“灵魂生育”。如果说“身体分娩物”是我们与爱结合的产物,那么“灵魂分娩物”则是我们与“美”结合的产物。无论是“身生”还是“魂生”,都鲜明地打下了我们生命的烙印,借助这两种生育,我们有限的生命获得了可贵的延伸,我们曾来过这个世界的气息得以聚拢不散。我想,一个人,如若仅在这世界上留下了一种产物,是令人遗憾的;而这种遗憾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多数人生命悲戚的伴生物……
《安妮日记》中有一个惊心的句子:“我希望我死之后,仍能够继续活着。”这大概是人类心底共同的语言吧。炼丹者、求仙者心底的声音是:“死,你不要来!”拜送子观音者、拜金华娘娘者心底的声音是:“我的血脉,你不能断!”他们,无不是在为自己的“形骸”祈祷,他们忘了为自己的“精魂”祈祷。谁能懂得我的这种感觉——当我写到柏拉图的时候,我自然想到了他的老师苏格拉底,想到了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我不知道柏拉图有怎样的父母、怎样的儿女,但我知道他有怎样的老师、怎样的学生。在我看来,“魂生子女”比“身生子0女”更有能力将我们的一缕芳魂带到遥远的后世。
当你诵读疏狂的“仰天大笑出门,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时候,李白在你心中复活了;当你诵读忧戚的“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时候,白居易在你心中复活了;当你听到悲怆的《命运交响曲》的时候,贝多芬在你心中复活了;当你看到燃烧的《向日葵》的时候,梵高在你心中复活了……他们的芳魂,百浊不侵,历久弥新,有能耐让一茬茬生命怀着不减的惊喜迎向春天般地迎向他们。
“创造就是消灭死。”罗曼·罗兰说得何其透辟!发誓将日子兑成票子的人消灭不了死,发誓将日子兑成位子的人也消灭不了死。我为那成功地消灭了死的人欣悦,也为在他身后有人为究竟谁多分得了他几克拉精神遗产而不惜费神劳心欣悦。
生命多么短暂,充其量也就是四亿次眨眼。“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朱自清先生的这轻轻一问,可问醒了聪明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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