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
“报告!”有男生在门外喊。“进来!”我说。
一个高大帅气、背双肩包的男孩推门进来:“校长,我回来了。”我连忙起身迎候,一边拉他坐下,一边问:“小画家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他笑笑说:“我在北京XX画室学了三个月的美术,已经通过了省联考,回来向您报个到。”说着,他从双肩包里拿出两盒蜜饯,苦笑着说:“我妈不让我给您送这个,说太甜,热量太高。她批评我不会买东西。校长,您……”我赶忙接过蜜饯,说:“嘿!北京特产!你怎么知道我嗜甜如命啊?我不怕卡路里。谢谢你啊好孩子!”
那男生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跟我聊了起来。
“校长,我不想考美术学院了,我想跟您学写作。……您别着急,听我跟您说。我在XX画室学了三个月的美术,交了三万元的学费,外加八千元的食宿费。有一天,教素描的老师给我们上课,大骂他供职的这家画室,说老板根本不懂美术,只知道赚黑心钱,然后他就开始夸另一家画室如何如何好。我们都很纳闷,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扭啊?结果第二天他就走人了,去了那家他赞美过的画室;他还给我们发短信,让我们也跟着他走。我们的素描课停了好几天,有同学去找画室老板,老板说素描老师生病住院了——哼哼,睁着眼说瞎话!据说,教我们色彩的老师为讲课费的事跟画室老板动粗,打掉了老板的两颗门牙。教我们设计的老师曾给我们布置过一份作业,叫《我梦见……》,您猜怎么着?我上铺的同学居然画了一间我们画室老板的办公室,椅子上坐着他自己!我问他是啥意思,他说:我的梦想就是开一家专门辅导高三美术生的画室,日进斗金,牛气冲天。我们曾请过一个中年男模特,他坐在那里,哈欠连天,后来竟睡着了。我们老师叫醒他,批评他太不敬业了,他反唇相讥:一个钟头才50块钱,我凭什么敬业!更让人恐怖的是,我们画室老板公然对我们说,不管我们画技咋样,文化课考多少分,只要给他四十万块钱,他保证让我们考进Q大学!——校长,您看,这就是我每天接触的人和事,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围着‘钱’这个字转,有钱就来劲,没钱没精神。我很害怕,怕花光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更怕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只会赚钱的机器。校长,您平常给我们讲座,总说一个人一定要活得‘精神灿烂’,要追求‘道德24K’,可是,我觉得现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校长,我真的不想学美术了,您教我写作吧!我要把自己真实的想法都写出来,我要像您一样,干良心活,吃良心饭。”
半天,我说不出一句话。我自问:先前,我和我的同仁们一直在齐心协力打一场旷日持久的“纯洁心灵保卫战”,但是,越是纯洁的心灵,对肮脏的东西越是缺乏免疫力,看眼前这个无辜的孩子,几乎要被严酷的现实击垮了呀!幽幽地,我心底响起一个可怕的声音:“假如这个孩子早点被弄脏,他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我沮丧地想,在我的教育使命当中,当真需要加上“弄脏孩子”这一条吗?我问自己,以后,当我站在孩子们面前,我到底该讲些什么呢?讲森林法则?讲血酬定律?讲人性恶?讲厚黑学……世界交给我们一茬茬孩子,怎样打造他们的“精神长相”才不至造成一种闪失和辜负?孩子迟早要离开校园去面对“人心的雾霾”,学校,究竟该不该将“营造局部晴天”当成自己的价值追求?
想起战争年代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接生婆,她在亲手扼死一个可爱的婴儿之后为自己辩解:“这婴孩太完美了,我不忍让他承受活在世上的种种痛苦。”难道,我也要步这个接生婆的后尘,用违逆职业道德的荒唐行径去彰显所谓的救赎精神吗?
我剥开两块蜜饯,一块递到男生手上,一块放入自己口中。蜜饯那么甜,我却吃出了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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