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十年代中期。

 

    一次，在冷饮摊前，老师给莫小米买了一个“火炬”冰激凌，他自己则买了一瓶水。坐在卖冰激凌的小摊子前，双手拿着那根火炬揣摩，太阳毒辣辣的炙烤着大地，老师喝了一口水，看小米撕开袋子后盯着冰激凌出神，就问，怎么不吃呢？莫小米不好意思的低头应着说嗯吃啊。

 

    雪白的冰激凌，逼真的火炬造型，顶上涂了一抹鲜红的草莓酱，太漂亮了！看着这精致的东西，莫小米愣是下不了嘴，舔了添，呵呵，很好吃，又甜又香，于是，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完上面露出的部分后又傻眼了，下面的巧克力壳紧紧包着剩余的冰激棱，莫不是也要伸长舌头一点点添出来吧？

 

    莫小米心里寻思着，这城里人就是讲究，弄个冰激凌外面包着一层袋子不说，顶上还装饰着果酱，下面还包着这么大一外壳，也不知道能不能吃，真是的！舔几下，咂咂嘴，略略有点苦的味道，化到手上黑乎乎的颜色。这么高级唉！

 

    哪像乡下的大冰棒，中间插个小竹棍，一看，就知道除了小棍剩余的统统能吃。趁着老师去给摊主钱的时候，又试着舔了几下，舌头确实够不到了。扔了吧，觉得怪可惜的，不扔吧，不知道咋入口了。这时候，老师回头时看见莫小米的窘态，推了推眼镜，笑了。然后和蔼的对她说，下面的外壳是巧克力做的，也可以吃，你咬一口试试，脆甜的。

 

    吃完后，莫小米满手满嘴都是黏糊糊黑乎乎的巧克力酱了。那时候，莫小米和老师认识半年而已。

 

    （2）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语文课上，莫小米声情并茂的背完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耳边响起同学们雷鸣般的掌声，同桌伸着大拇指对着她示意。莫小米看到，语文老师用手推了推他那眼镜框，微笑着赞许的点了点头。

 

    那是技校时的第一堂语文课。莫小米那堂课可谓是一背惊人！对于朱自清的散文，莫小米是爱极了的，她透过先生优美的语言仿佛站在万亩荷塘之上：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而那亭亭的舞女，正款款走来。课间，老师问，很喜欢朱自清的文章吗？莫小米点点头。第二天，语文老师带来一本书《朱自清散文集》，放到桌上，没事时翻翻吧。莫小米同学如获至宝。

 

    开学一个星期就是阴历八月十五，这是离家后的第一个中秋，同学们是在学校度过的。中秋节下午，没有上课。班主任老师喊班长去办公室领月饼，每个同学分到一斤（四个）月饼。3点钟，班里要召开中秋联欢会，按座位分成10个小组，班主任说每个小组出一个节目，大家在一起庆贺中秋，也让同学们互相认识一下。班长带头，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其他小组有跳舞蹈的，有说三句半的，这些来自各个县的女孩子们立刻熟识起来。轮到二组了，七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一同看着莫小米。莫小米说，那我口占一首诗——《团聚在中秋》！此后，莫小米同学就有了“才女”的雅号。

 

    后来，老师源源不断的从家里带来一些文学名著，莫小米如饥似渴的汲取着营养。印象深刻的是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圣经》，发黄的纸张，页脚处已经磨毛了，显然，被翻看过多遍。每到周末，同学们返家的时候，莫小米就蜷在宿舍的被窝里，抱着那些书狠狠的恶补。饿了，冲块儿方便面对付。除了语文，专业课莫小米也学的有模有样，她觉得城市的老师水平就是不一样，每位老师的课都讲的引人入胜，在许多女孩子忙着织毛活谈对象的时候，莫小米独独对学习感兴趣，每门功课她都学的津津有味，期末考试成绩公布了，莫小米轻而易举的获得奖学金一等奖，奖金30元！那个冬天，是莫小米最快乐的冬季！

 

     （3）

 

    有一寸免冠照片吗？带上一张，走，我带你去认识个地方，你去了一定喜欢！ 一日，语文老师对着莫小米同学说。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骑车自行车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路，最后来到了一个安静庄严的大院子——河北省图书馆，几个大字赫然在眼前。

 

    A卡100元，工本费5元，除了外文馆都可以进。窗口内办证员例行公事。

 

    莫小米同学摸摸兜里的35元钱，这是她这月的生活费。不办了吧，我没那么多钱。

 

    办呀，来了怎么能不办呢！老师从自己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这个借书证，算老师送你的，好好学习！

 

    然后，老师领着她进了一个又一个大厅，每个厅里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莫小米同学的眼睛都不够用了，巴金的《家》、《春》、《秋》、《寒夜》，老舍的《骆驼祥子》、《茶馆》等等，这些她只在作者简介里看到的作品，一部部赫然摆在架子上，她摸摸这本，又摸摸那本，最后，借走了两本。

  

   （4）

 

    同学们，公布一个消息，咱们原本要在学校学习一年半的专业课，但接到学校通知，从下星期起，我们直接进工厂实习！起先，教室里静悄悄的。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师，我们是不是要进厂当工人去？我们算不算童工？给不给实习工资？

 

    莫小米哭了。她是那么喜欢书本，喜欢听老师在黑板上“沙沙沙”的写字声，喜欢做学生喜欢写字，甚至是喜欢考试，通过考试去验证自己学习的知识是否牢固。可是，因为，选择的失误，她们这批进校不到一年的学生将立即被分到工厂去，表面说是实习，基本上是分到哪里，就定在哪里。

 

    熄灯铃声响过了。黑暗中，莫小米躺在被窝里，无声的流下眼泪，她努力地的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她不想进厂当工人，那繁重机械的劳动会抹煞她所有的灵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同桌马泽红爬上来，她擦去莫小米的眼泪，俩女孩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的灯光发呆。

 

    她们茫然了，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

 

（5）

 

    “不要气馁，是钻石，无论放到哪里都会发光。”老师知道莫小米的情绪后，无奈的劝勉，他只是一名兼职的普通老师，不能左右学校哪怕是看似不合理的安排。顿了顿，又鼓励一番，最后，说了这句话。

 

    可是我莫小米根本不是钻石，只是一块儿棱角分明的顽石。

 

    今天上午已停课，同学们挤在宿舍里，整理自己的物品。三两个关系不错的，聚在一起说悄悄话。

 

    临近中午，班主任通知，去楼下院子里集合，要拍毕业照了。莫小米无声的下了楼，看看错乱的人群，乌压压一片。班长涂了血似的口红，穿着高领白毛衣，靓的晃人眼。马泽红从人群中穿过来，站在莫小米身边。体委跑到前面挥着手喊，茄子！茄子！镜头一闪，再闪，又闪。莫小米绷着嘴，内心像被猫抓般的难受。

 

（6）

 

    阳春三月底，春光明媚。

 

    工厂门前的枫树、龙槐刚刚抽芽，寂寞一冬的老干虬枝，旁迤斜出，在蓝天的映衬下美丽的如同一幅画。

 

    莫小米与同校不同专业的68名同学分别被分往不同的岗位，车间内隆隆的机械噪声，不分白昼黑夜的倒班生活，陌生的人群和环境，一个星期下来击倒了莫小米所有的憧憬和幻想。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莫小米才逐渐适应了四班三运转的工厂生活。不上班的时候，洗洗工作服，啃着苹果与宿舍的舍友一起去街上转转。大倒班的时候，就跑到图书馆看半天书，然后再借两本来回来。更多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坐在上铺看看书。她突然觉得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学习。

 

    参加自学考试吧，这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大学，入学门槛低，但想通过需要努力。如果学好了，没准还能拿个大专毕业证。一次，老师来这边办事，顺路过来看看莫小米。

 

    好哇，一听说参加考试，还可以拿毕业证。莫小米来了兴致，还有这样学习的，太好了！

 

    报名、买书、找补习班。莫小米周折迂回再次走上学习的道路。她仿佛上满劲的发条，每天急匆匆的上班，下班回来忙着上课，生活一下子丰富多彩起来。

 

    看来，人呀，必须要有动力才行！

 

（7）

    这是我的一名学生，喜欢业余写作，麻烦你们帮忙给指点一下。一个秋日上午，老师带着莫小米走进一家编辑社。莫小米抱着自己写的一本又一本的拙作给编辑部的人看。

 

    莫小米！莫小米！你的挂号信和汇款单！！一个月后一天，莫小米正钻在潮湿的水房里洗衣服，她把满是泡沫的两手在衣服上来回搓了两下，蹬蹬蹬的一口气跑下楼。

 

    稿费一栏清清楚楚的打印着10元，莫小米颤抖着双手在挂号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她喜悦的有落泪的冲动，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印成铅字打在报纸上。通往文学殿堂的那扇大门仿佛开了一条缝，莫小米眯着眼在缝隙里向里面张望。

 

    如果说，上帝关上一道门的时候，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犹如有的人，他的出现本身就散发着温暖，用知识和力量为你驱走一冬的寒冷。

 

    那一年，老师为她开启了一扇通往文学殿堂的窗口！

 

（8）

 

    愿你们一生幸福，幸福一生！

 

    美食城一楼大厅，宾客满座，美酒满杯。莫小米同学结婚了，今天她和先生设宴答谢同事、朋友、同学。

 

    五年的时间里，莫小米同学变化多多，她从陌生害怕到熟悉适应，在工厂大环境里磨练自己，在夹缝中学会生存，她学技能、参加比赛，她兼职做家教，在单身宿舍楼开“青春风铃”专栏，把平凡的日子装点的五彩缤纷，她学会了做桌子腿，为别人撑起桌子面。她大多的时候是低调的，但并不表明她不会高调。她从一块儿棱角分明得小石头冲刷成椭圆的鹅卵石，不碰撞别人也学会保护自己。她始终不放弃自己内心的呼唤，并努力向着自己的目标冲刺。

 

    我喜欢她呀，喜欢她乐观的性格，还有不服输的劲头吧，还有，她这人吧比较爱学习，带给我很多动力。同学们嬉闹着问新郎，为何选择莫小米同学做他的妻子。先生结巴诚恳的回答。

 

    这个回答，莫小米同学是满意的。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精神上的富翁，物质上的乞丐，就自己每月都那点工资，都不够她狠狠心买套书去。

 

    老师端着酒杯，有点激动。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吧，老师祝愿你们一生幸福，幸福一生！

 

    莫小米傻呵呵听着，笑着。

 

    她说，谢谢您，您是我一生的老师！

 

    话音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